西安,我迟到千年
春夏之交,西安突然下起了雨,气温比前一天降了十八度,感觉又有了冬天的气息,我赶紧穿上毛衣,撑着雨伞,徜徉在古都街头。我想,我这是迟到了千年,如今终于面见西安。
我历数从先秦至今,在关中平原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战斗过的朝代,历数在这里纵横驰骋的王公贵族。大脑中弥漫着金戈铁马的影子,充斥着互相厮杀的呐喊声,城墙上扶梯仿佛摇摇欲坠,护城河里血红浸染。当然,还有那皇宫里勾心斗角的往事,新人笑,旧人哭,朝云暮雨,三千佳丽,六宫粉黛,更有那莺歌燕舞,长袖如云,檀香缭绕,纸醉金迷,一座皇宫,将人性的腐朽展示得一览无遗。每一次深呼吸,都能感觉到一股时光流逝后发黄的记忆。
路过钟楼、鼓楼,远看,钟鼓楼建筑都不是很高大,像资深的文化人,虽然没有华丽的外表,但浅浅的皱纹是任何富丽堂皇都替代不了的高贵。钟鼓楼的周围都是公路,车流人流永不停歇,钟鼓楼就像儿孙绕膝的老人,慈祥而幸福地俯视着他的孩子们。钟鼓楼又像神山矗立,车流人流像神山周围转山的信徒,一圈又一圈地诉说着自己虔诚的灵魂,渴望神灵的护佑。想当年,当朝阳升起,当夕阳西沉,钟楼鼓楼都要发出穿越时空的声响,晨钟暮鼓,用穿透时光的响声告诉人们,现在是应该干什么的时候了。我背负着厚重的历史,小心翼翼地登上城墙,轻轻触摸每一块砖头,触摸砖块之间的缝隙。我用脸贴着城墙,零距离感受时光的温度。突然间,我发现我已无法移动我的身体,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城墙内,是低矮的楼房,城墙外是现代高楼,就一墙之隔,将历史与现代明显区分,让我们感受到这里的过去和现在。我们很庆幸,600多年前,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古人用汗水浇筑了城墙,凝固了时光,让今天的我们能享受到可以触碰的历史。此刻,我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墙,北京古城墙始建于元代,建成于明代。北京城墙周长24公里,比西安城墙还要长10公里,全部为人工板筑的夯土墙,非常坚固。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北京古城墙逐渐被拆除,如今只能看到一点点遗存,一声叹息。我感同身受建筑历史学家梁思成先生的那句话,“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又一声叹息。
走进慈恩寺,香火袅绕,大雁塔巍然矗立。
大雁塔是西安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唐代永徽三年,玄奘为藏经典而修建,塔身七层,通高64.5米,被视为古都西安的象征。大雁塔最初五层,后加盖至九层,再后来层数和高度又有数次变更,最后固定为今天所看到的七层塔身。唐高宗永徽三年(652年)春,玄奘奏请建造雁塔,到十月建成。初时塔为五层,砖表土心。公元701-704年,武则天长安年间重修时改建为七层楼阁式砖塔,一直保存至今。该塔是为保存从印度取回的贝多罗树叶梵文经而建的,并葬有舍利子万余颗。
可以买票登塔,但我没有上去,我静立在塔身下,虔诚地瞻仰大雁塔的一砖一木。风起,铃声起。大雁塔每一层的檐口都悬挂着若干个风铃,那是古代为了保护塔身,避免房檐下被燕子等鸟类筑巢,特地在檐上悬挂护花铃,风吹铃响,以赶走鸟类。就这样,风铃孤独地响过了1400个春秋。今天,它又如常响起,在微风细雨中,更显声音的浑厚和苍凉。一丝凉意漫过全身,我想,这声音与1400多年前应该是没有变过,只不过是听的人变了又变而已。在历史的长河中,我就像一只蚂蚁,或者更像蚂蚁的腿,微小得不值一提。
当年,每次科举考试之后,新科进士除了戴花骑马遍游长安之外,还要雁塔登高,留诗题名,象征由此步步高升,平步青云。这在当时是很高的荣誉。唐代诗人白居易考中进士后,登上雁塔,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表达他少年得志的喜悦。
离开西安,飞机从咸阳机场起飞,脚下是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我紧盯着地形的变化,没有过多久,眼下出现了莽莽山峦,山顶仿佛还有白雪,我想那应该是秦岭。这就是当年群雄逐鹿的地方,以西安为都城的汉唐时期,都是政治稳定、经济繁盛的时代,对周边国家乃至世界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大唐王朝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是一个开放与浪漫共存的时代。开元盛世,大唐王朝的土地达到1237万平方公里,人口达到1.4亿,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鼎盛的时期,其时声名远播,万国来朝。中国的衰落应该是从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的,18世纪60年代,人类开始进入蒸汽时代,而我们刚刚进入了所谓的康乾盛世,大臣们留着长长的辫子,在朝廷上“喳喳”不停。普天之下的百姓又开始欢呼着,进入新的朝代的更迭和轮回。
1819年,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说:“中国在本质上没有真正的历史,只是不断重复着王者的没落和更替,不可能从中诞生任何进步。” 在黑格尔的心目中,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更替就像一个赌场,不同的人轮流坐庄,但赌桌的钱还是那么多,规则也没有改变。每一个朝代更替、更迭都是如此,这个根本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默默地细品着大哲学家的这段话,脑海里出现一连串的标点符号,有问号,有惊叹号,还有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