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气在来回流窜的裙摆里兴奋着,芭蕾碎步在大理石板上失声,一根根水葱似的乳白色丝袜幻影移形出一片雾霭森林。她吸附在天花板的一隅,蜷成一只蜂猴,钩爪在森林最尖处的一针文竹上,隐于芒丛,躲去两只浑圆如黑月的眼睛。
后台内通的音箱趴在她耳边,嗡出舞台上实时的喘息,吊杆升起来,装置已就位,一排长长的雪龙铺好在黑黝的机械深处,等着给花容月色一场白头。她拨了一只眼睛飘过去瞧,观众席的场灯已明亮,红色的椅背在等有缘人。
悄悄从墙上滑下来,背靠着灰色长廊的门板,佯装有事地准备从通往外场的门口隐遁,忽而被背后的一只大手提着脖颈捏起来,扔回长廊,“快去化装,来不及了”。她颓然于匿之高墙的心悸,耸着脑袋。
又是一个躲不过去的夜晚了。
缘何到了这样履之如冰、显而易见要坠湖的地步呢?她是不会芭蕾的人呀,已然多年不练,脚背软如丝线,禁不住虚肥的腿在地胶上游走出滑润轻盈的弧长。哪怕是个充数的,落人耻笑,也要撑着场面去历劫的,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没有勇气去拒绝这样的演出安排,哪怕是疑问。
暖黄色妆面灯开满了正面墙,仿若萤火虫的巢穴,欢腾着脂粉流转,古铜色眼线淌满了每张脸的眼角眉梢,提拉着乌晶的眼珠直奔油光水滑的发髻。上下翻腾的手把如云的发丝缕得服帖,根根分明,像被黑色石壁的洞穴吸附进去的瀑布,于洞崖吐出一口圆润的烟圈。她贴在门上,糥嚅了一声,“有人吗”,如一片纸丢进炮竹蛇形砰然的轨道里。化妆师们迈着前后移动的碎步,打点每一处细节,舞者们端坐,有的嚷着这里的妆补重些,唇峰涂得不够鲜明。盈盈点点流窜的人影与翻飞的碎言,无一是抬头回答她的。
再次蜷成一只蜂猴,寻到一处镜子顶处坏了的一瓦灯泡,抓坐在上面蹲守,身下的一排灯,已经热到要沸腾,火燎着她的皮毛。再拖一拖,没有时间化妆,就有合理正当的紧急理由,不去做丑角了吧。
“过来,我给你做发髻!怎么没人来给你化妆呢,要来不及了。”她回归了人身,被乍现的好友按去了门外一把折叠椅上。倏而不知该推脱这不恰时的善意,还是感激于在人群中被湮没的救赎。蹑足已下泰半的陡崖,又被这样一根藤蔓捆起,回到峭壁之巅,汗然几分钟前默默坠往渊薮的勇气。
好友的手巧,少了诸多发式工具,十指当筢,竟也拢得细软发丝被捆扎妥当,只留额前与颈后的绒碎。未得起身道谢,友便急急忙忙祝她好运,踩着风火轮一般,说要去后面营地瞧瞧。营地?哪里还有营地呢。她怔忡在原地,不知该如何。
不信神明,佛脚还是要抱一下的,至少也要洋相本身得以周全。少司命的翠旍此刻有了召唤,原在九天彗星处等她。张望了四处无人,她隐进孔盖长车,落于帝郊的云之际。延展腿与臂,颤巍巍起了足尖,拢起前胸,牵着长颈给出骄傲的下巴,她如高昂嘶鸣的烈马,腾起一条长长的脚背去够着星辰,束带坠着腰去寻天风,是这样的回旋了!
及腰长发于此刻甩落一地,她骇然于将至未至的舞感瞬间消散,陡生再次坠崖的失重。顾不得乘车驾马,近乎流星陨灭地俯冲倒地,慌了神地重新奔去化装间。“我的发髻散了,麻烦您帮我重新盘一下,好像要上台了。”化装间除了两位懒洋洋剪指甲的化妆师,已空无一人,只留房顶的白炽灯在惨白。“怎么才来,赶紧的。”年长些的女人抽了口气,起身示意她坐下。
她的心跳隆隆滚动如雷鸣,牵引得屋顶白炽灯摇摆闪动,如配合起舞的闪电。其余人都去哪里了?演出是开始了吗?有人发现我不在了吧?我还要去吗?她把唇上的皮咬得鲜血直流,口红伺机在上面凝结了一粒朱砂,生得根深蒂固,怎么也拽不掉。做发髻的化妆师被屋顶的雷动吵得没完没了,嚷着让她把心脏按得安静些,“她们刚刚走的,还有时间啦!你不要急!……喏,发髻做好了,你的帽子呢?我给你固定好。”
帽子?竟还有一顶帽子?她不记得何时丢掉了帽子。在云上散落头发时,未见白茫脚下有棕绿色的痕迹,再之前…是在好友手中吧!她做过发髻的。
真的来不及了,场灯已暗,催场钟声已响。
夺门奔去找寻后营地,跨着大跳,脚下生风。额头开始沁汗了,焦躁的绯红已然盖住了胭脂,眼角晶莹剔透着豆大的水珠。人在哪里?帽子呢?转弯霍然闯进了军营,砂砾石铺碎满了大片的空地,板房门营口站着持枪的哨兵。她陡然收住了空中大跳的腿,几乎头朝地一样钉在原地不敢擅动。眼见着哨兵似有似无的点头注目,正想询问,瞟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佯装淡定走了进去。
好友在远处的军用卡车前登记造册,与人攀谈。她顾不得扬沙和尘土一路附着跟随,软底芭蕾鞋好像被尖利的砂砾硌出血印,珍珠白的缎面已抽丝残损,不成体面。从好友腰间的皮带下抽出自己的帽子,就扶着膝盖喘气,一边扬手示意说不出话,一边回身往外走。大概刚才奔得太急,抽了大口大口的冷气入体,刮得喉咙发腥,鼻翼忽闪着分担喘息的需求。
一个硕大的摄像头忽然对过来,猝不及防对准她的前额,像一条水蛇盘亘追咬。是营地的纪实摄影师,在无目的地抓拍。她遮着脸直说抱歉,天知道自己尘土满面的鬼样子,放大在镜头里是怎样的怪诞,踉跄奔往哨兵站岗的门口。脚趾酸涩得纠缠起来,芭蕾鞋尖的硬壳让她走路如跛足。离营地大门如此近,却缓如虫蚁,纤细的微足在腾云驾雾,身形游游于天地仿若纹丝不动。赶不到舞台了吧,演出如果顺利开始,此刻也已过半,她这个样子,混上台简直哗然取宠。
颓然无解处,模糊间一个笑盈盈的脸走近,附身拉着她要对着镜头笑一张好看的照片。她急着要走,镜头忽然翻转过来,怔住,看到了一个明媚的少年含着一双桃花眼,而她在一旁,嘴角扬起了一瓣春天。“别急,我送你过去。”少年拉着她继续走,如礼宾式的给镜头飞了一个灿烂的告别。
遥远的墨蓝压下来,与华灯初上的微黄溶起一层蜗牛黏液的雾色。黑色柏油路的眉心画着鹅黄的虚线,交应两侧的车轨分道扬镳,铺成一条长长的发带熨浮在天梯的脚下,落成一个拾级而上的缓坡,尽头处睡着一弯易碎的弦月。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回望飞逝于轮胎尾尘的暮春,最后一茬新草已青翠可人,熟透了土壤的气味。他骑得如箭,穿梭于分秒之间凝固了时间。
迎面明晃晃的车灯逐渐如白昼,贴在鬓角呼啸奔流。她忽而探头察觉,他们骑行于两条路的中心,压着鹅黄的边界,两侧川流不息的车辆全部奔向他们身后的方向,逆行于天地之心。迎面山前俯冲而下一群骑行赛车的少年,啸出万人空巷的声浪,衬衣在风中扬成一队彩旗,招摇成最后一丝吻于天际的流霞之唇。逆行的她们瞬间要被车流吞没,她惊恐地抓紧他的后襟,尖叫声淹没在滚滚而下的洪流里。
“这是要去哪里!我得去演出!”她迎风喊着,却被鼓鼓烈风将话语间的焦急恼怒削去了泰半。他轻笑起来,侧脸回来,余光望了望此时才陡然着急的不称职演员,“去你真的想去的地方”。他忽然离了座椅,半立半蹲,俯身向前地腾空踩着脚踏,轮骨的钢丝旋出脆生生的铮鸣,粉碎成流散的烟。
他们好像飞起来了。
她深深地吐了一尾长长的浊气,体内清透明快,卸去收缩一日的肌肉与筋骨,散漫着开始重新运转血液流淌的方向。伸手去松了发髻,抖了抖脑袋,让如瀑的发丝去追逐暮风,缠绕唇齿。生命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在未上锁的囚笼禁闭于荒原辰野,飞鸟的晨啼与泥蛙的夜噪已然无法触发巨兽的原生,那么就让猝不及防的少司命成为推开囚笼的救世主,挽救自我之心于万一。
“咣……”一阵急匆匆脚步和重重关门上锁的声音,惊醒了这个周一工作日的早晨。她眯着一只眼睛,看了看闹钟,还未到响铃,尚可回魂片刻。室友通常上班喜卡分秒,在睡眼憨松的早晨提着面包早点,硬生生拖着尚未清醒的五脏六腑开启奔跑的人生。她近一月无休,常于凌晨奔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疲倦的手机也在深夜吵个没完,今早无事,推迟了上班时间,合上眼皮,可贪一寸晨光。
暮色压透了,倒退闪回的街景在身后冻结,等自行车掉头时,有偷来的光阴可供栖息。她忽然于云之际的星辰里,看到了一则遥远的和平,需要持戟挎箭,杀伐征战,才能求得其天朗气清的安宁。
且再当一会儿逃兵吧,于自由的梦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