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住旅店的第五天,我的钱包还有不到三百块,五个银行卡的余额为4.66元,我收拾好自己不多的行李,天还没亮就退了房,凌晨五点的街头,很冷,我把唯一一件厚棉衣套在身上,拉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这个节奏慢的城市里,空荡荡的大街道看起来似乎有些孤单落寞,我穿过很多条街道,终于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水。看店的一位姑娘,看起来应该有25岁左右,身材很好,黑色的铅笔裤配小白鞋把腿衬得又长又细,扎一个高高挺挺的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左耳朵上有三个耳洞,只在耳骨上带了一个黑色耳饰,是一朵黑色的花。她用手撑住自己的脸,开始玩手机,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问我:“你是不是没地方住?要不要来我家?”我点点头,我说:“好啊。”然后她就笑了。原来她笑起来有很深很深的酒窝,她说她叫妗子。不知为何,陌生的妗子竟然让我觉得一点都不陌生,像是被什么熟悉的东西吸附着。
早上八点,妗子带我到了她的住处,一个很小很小的单间,只有一张床,床上什么都没有,连床单被套都没有。
妗子说:“我睡沙发,你睡床。”
我木讷的摆摆手,“我睡沙发吧。”
她突然丢过来床单被套,用极其平淡又毫不客气的说:“他走了以后我就没有睡过床了,沙发上有他的味道,那是属于我的。”
莫名其妙的,我有了住处,庆幸的是,我不用露宿街头,不幸的是,这小小的单间实在是太脏乱了,这激活了我的强迫症和洁癖。
我收拾,妗子弄乱。
我再收拾,妗子再弄乱。
这好像是我们独有的默契,我在想,这会不会治好我的强迫症呢?
我越来越发现妗子是个奇怪的女人,所以她的生活也有些奇怪。
她从来没有在白天上过班。
她会在清晨下班的时候喝一瓶啤酒,然后妥妥的去睡,她很快入睡,甚至是躺下去就睡着了,这让长期失眠的我很是羡慕。她中途会醒来吃一次快餐,然后继续睡,一直到晚上十点,她洗把脸,扎起头发,拿上包麻溜地就出门了,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
有时候她一天都不和我说一句话,有时候她会递给我一瓶酒要我陪她喝,但是还是不和我说话。
妗子还是那样独来独往的奇怪着,不同的是,她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和我说说话或者说是问我一些问题,但好像并不想要知道答案。
比如她会在出门前突然问我会不会想要找一个人结婚。
比如她会在吃香菇焖鸡的时候突然问我喜不喜欢吃鸡。
比如她会在下班回来时突然问我会不会觉得一个人吃早餐很孤单。
比如她会在等待头发自然风干的时候问我喜欢洗头用飘柔还是潘婷。
比如她会在窗边发呆的时候突然问我是喜欢吃红萝卜还是白萝卜。
有一个早上,妗子突然问我,每天在电脑上敲敲敲在干些什么,我说记录一些事,听一些故事,然后写成文字。
后来妗子说要加我的微信,她说你可以写个故事给我吗?
我用一个晚上看完了妗子的几百条朋友圈状态。
原来她很想家,也很想回家,可是他还在这里,她想要待在有他的城市里,这样他不会那么孤单。她原来是不喜欢吃鸡的,可是他却很爱,后来,她也变得爱吃鸡。她以前吃早餐的时候都会有他陪着她,给她讲笑话,好笑的不好笑的她都会笑。他爱用飘柔爱吃红萝卜。她想过找一个人结婚,可是一想到结婚的对象不是他她就不想结了。原来这是他离开她的第五年。
早上看到她回来的时候,我红着眼睛,用哽咽的声音说:“妗子,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妗子瞄了一眼我满满的文档,她说:“好啊,我不收你钱,只喝酒。”
故事听完了,我哭了,妗子醉了。
我想着要赶紧把妗子的故事写成文字,我怕我会忘了,我怕我会表达不好,于是我熬着20多个小时没有闭过的眼睛写下她和她的他。
妗子第一次醒来,是在六个小时之后,我刚好写完了整个大纲,我拿给她看,她很认真一字一句的看完,几千字的文,她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就像等待老师批卷子打分数的学生,紧张的看着她看完,希望她说出一些我感受不到的东西。
过了很久,她说:“叶子,你能把它送给我吗?”
我去了外面把它打印了下来,把它整整齐齐的钉在一起,买一个漂亮的盒子再装起来,我偷偷地把它放在妗子的沙发上,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了。
那天早上我清楚地看到妗子哭了,是释怀?是想念?是遗憾还是悲伤?我感受不出来,我只是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装睡,我翻了个身,默默流了眼泪。
当我们只剩下回忆可以回忆的时候,我想,这可能是了断的意义吧。而回忆是岁月的安慰,像头上的白发,越老越多,越拔越多,无力回头。
从很早开始,我就已经习惯性失望,所以生活的片刻波澜,都是安慰我的欢喜。
那些是在过去死去的马匹
在明天死去的马匹
因为我的存在
它们在今天不死
它们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天空上的大鸟
从一颗樱桃
或马骷髅中
射下雪来
于是马匹无比安静
这是我的马匹
它们只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海子
那年妗子20岁,林海生30岁。
年少无知的妗子觉得成熟稳重的林海生好帅,好有味道,一下子就爱上了林海生。可是她不知道林海生就快要和当时的女朋友结婚了,她不知道林海生当时的女朋友就快要死了。
情人节那天,妗子跟林海生告白,妗子说,我会做饭,会做家务,会赚钱,会讲冷笑话,还能给你生孩子,海生,你可以不可以和我在一起啊?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林海生说,我要结婚了。
妗子的心跳漏了一拍,攥紧了拳头,笑笑地说,可是那天你喝醉酒说过你爱我的,你说过会和她分手,你说过会娶我的。
林海生重重的抱了妗子一下,他说,我们到这里就好,以后别联系了。
那晚的妗子觉得委屈极了,拿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那头的父亲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妗妗啊,怎么了?你弟弟刚刚睡着,没什么事就挂了吧,别把你弟弟吵醒了。
妗子说了句没什么事就挂了电话。
她想打电话给母亲,可是想起母亲夜夜醉酒的样子,就放下了手机。
她一个人在KTV唱歌,喝了很多酒,一边唱,一边痛哭流涕,在自己半醉半醒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给林海生,她醉醺醺地说,我是真的爱你啊,你可不可以,不结婚啊?
她抱着电话听着林海生的呼吸,等待他的回答,不知道是她醉了出现幻听,还是林海生真的说过这句话。
他说,我爱你。
两个月后,妗子参加了林海生的婚礼,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新娘。
是的,新娘坐在轮椅上,看得出来,脸上特地画红了一点的腮红是为了掩盖她苍白的面容,她带着皇冠一样的帽子,脸上的笑容幸福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样。
她听同在一桌的人说新娘子和林海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足马,可是半年前她被查出脑癌,快活不久了,所以林海生娶她,是为了给她一个完美的ending。
她不知道林海生有没有看到她,她在心里反复的对他说,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可是,他听不到。
半年后,那个女人离世了。
林海生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状态,只有四个字――走好,我在。
妗子当晚给他打电话,她问他,你还好吗?
他声音嘶哑,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他说,妗子,来看看我吧。
妗子容不得多想,打了飞车赶到他的住处。
他醉醺醺的来开门,妗子刚想说些什么,他就抱住了妗子,他把头埋在妗子的肩膀里。
他哭了。
他说,小时候他被妈妈关在屋子里面壁思过,那个女人为了偷偷给他送吃的,摔断了一只胳膊,怕被发现是送了吃的给我才受伤会牵连我咬着牙躲在被窝里,差点要截肢。
他说,小时候他偷妈妈的钱去打游戏,被发现了,那个女人就会跑出来说是她偷的,结果她被她爸爸整整关了一个星期。
他说,那个女人跟我告过白的,可那时我喜欢隔壁班的姑娘,还过分的要她帮我送情书。
他说,其实那个女人挺好看的,就是胖了点。
他说,可是后来她越来越瘦,越来越好看,又越来越难看。
他说,我妈死的时候,她陪我在我妈的灵堂前跪了三天,就像我未过门的媳妇似的。她哭得比我还厉害,哭瘦了一大圈,膝盖又青又黑,走路的时候龇牙咧嘴的也不叫唤一声。
他说,她直到断气也是叮嘱我不要难过,要找个喜欢的人继续过日子。
林海生后来说,妗子,我要去南方,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妗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她说,你去哪,我去哪。
那个女人死后,林海生不上班,不出门,总是窝在电脑前打游戏,妗子毫无怨言,只是一下班就赶紧冲回家里给他做饭,生怕他会被饿坏。
她带林海生去寺庙里求平安念佛经,她祈祷里满满都是“林海生要好起来”,可是林海生呢,她不知道。
她每天去网上搜段子冷笑话来逗林海生开心,她肚子都笑痛了,他还是一点都不笑,只是轻轻的拥住妗子,跟她说,谢谢。
她带林海生去山顶呐喊,她嗓子都喊哑了,他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的把水递给她。
妗子陪林海生渡过了那段他最难熬的日子,还好,林海生最后好起来了。
林海生开始找工作。他对妗子说,等我买了房子,我们就结婚吧。
林海生开始给妗子做饭,妗子爱吃的不爱吃的他都做,他说,你不能挑食,这鸡和红萝卜是我最喜欢吃的,你也要赶紧喜欢起来。
林海生开始每天早早的给妗子做好早餐,拉着妗子出去晨跑,妗子有起床气的,林海生就给妗子讲冷笑话啊,好笑的不好笑的,妗子都会笑。
林海生每个星期都会拉着妗子去逛超市,她拿潘婷,他偷偷地把潘婷放回货架里,妗子发现了,换回来,他趁妗子不注意,又换回来,妗子哭笑不得最后也只好妥协。
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妗子带他回家见了父母,因为,妗子怀孕了。
他们计划结婚之前去一趟三亚。
林海生对妗子说,趁你肚子还没大起来,我们去三亚拍一套婚纱照吧,再好好玩几天。
妗子笑靥如花,像被泡在蜜罐里,从头甜到尾,幸福两个字就写在脸上。
三亚归来,妗子胖了一些,但还是很美。
她计划着他们的婚礼,憧憬着他们马上就要到来的美好生活。
婚礼前,他们吵了一架,孕妇的情绪总是敏感又脆弱的,她把他赶出了家门,她大喊“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然后就哭了。
妗子哭累了,就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她开始想念他,担心他,她给他发微信:“你回来吧,我不生气了。”然后再次昏昏沉沉的睡去。
妗子做了一个梦,一个美梦,梦里有林海生,有她自己,还有他们的孩子,是个女儿,有和林海生一样的眼睛,有和林海生一样的鼻子嘴巴,他们开心的在野外烧烤,她和女儿躺在草地上,他在烤鸡腿,她喊,老公,我饿了。她女儿喊,爸爸,你快点……
然后,一声汽笛,惊醒了妗子的整个美梦。
凌晨两点钟的电话,林海生死了。
一辆违规的大型货车突然冲出来撞上林海生的车,大货车死死的压着林海生的车,林海生拼命地想挣扎出来,他望着人群,他想喊“救命”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想自己爬出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他想去找手机,给妗子打电话,他想这么晚了,她一个人肯定害怕了。可是他没有摸到手机,他摸到插在自己肚子上那根钢管,他害怕极了,他不是怕死,他只是怕妗子会孤单。
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他拼命睁开一条缝,让自己不要那么快睡去,他还欠妗子一句对不起,还有一场婚礼和未来。
他被抬上救护车,他顿时感觉身上插满了无数的管子,他听见医生说,希望不大。
他瞬间就流出了眼泪,他用最后一口气对医生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买了菠萝包,我老婆没吃饭。他不知道医生有没有听到,他只是撑不住了,慢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心电监护仪一直在响,所有数字都变成一条直线,他永远都看不到妗子叫他回家的那条信息了,他眼角的泪,是遗憾?是抱歉?还是懊悔?
妗子还是失去了他,是意外还是他本就不属于她?那一晚,妗子穿上雪白的婚纱,吞下一整瓶的安眠药。
她说过,他去哪,她就去哪。
妗子被前来安慰的同事发现,所以,妗子活了下来。可是孩子没保住。
妗子在病床上大哭大闹,一会哭一会笑,医生给妗子打镇定剂,妗子反复的想要自杀,妗子被父母24小时轮流看护。
后来,医生诊断,妗子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有一天晚上,妗子趁母亲睡着,偷偷地跑了出去,她又想自杀,却在天台看见了偷偷摸泪的父亲。
父亲拉着她回了病房,他说,妗子,爸爸带你回家,回家了,你就慢慢好了。
妗子开始接受治疗。
妗子搬出了她和林海生一起买的新房。
妗子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然后一过就是五年。
我知道,妗子还没有好。或者说,她永远都不会好了。
她选择上夜班,是害怕晚上的情绪容易崩溃。
她说,她总是觉得自己的思维很混乱,她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所以日复一日,她说她看到小说里最后男主角都会神奇的回到女主角身边,然后幸福的生活。
我说,只要活着,一切都是希望啊。
我不忍心拆穿她,小说就只是小说啊,死了的人是没有办法再回来的。
时间也许真的无法抚平伤痛,但是它能把你的悲伤变成大小不等的好几份,时间过得越久,被分到的悲伤就越来越小,你开始觉得没有那么痛,你只是被思念和回忆折磨的死去活来,你突然觉得好像这样活着也不错,至少他会一直存在在你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