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秦木子
4
张小强回到客厅,从冰箱里拿一瓶啤酒打开,倒在专门配置的大玻璃杯里,慢慢喝。想想石河子的冬天,真的称作冰天雪地。大家缩在家里或办公室,守着暖气,很少出门。逼不得已要出门,也要里里外外穿上好几层棉衣,一个个包裹的像北极熊,匆忙笨拙地逗几步。从单位到家里,从家里到单位,如此而已。在那样的世界,一个外地人,无依无靠,无着无落,日子会是怎样的寂寞和无聊。好像一个弃儿,辛亏被提前收养了。因此,张小强非常知足,非常爱庄婕,爱岳父岳母。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做饭、洗碗、洗衣服,几乎全包了。岳母已退休,负责做早餐和买菜,中午和晚上,提前把米饭蒸上,其它的事都由张小强回来搞定。科研单位,工作弹性大,张小强偶尔会在上班时间溜回来,干点家务。
第一次夜不归宿,第二天磨蹭到中午才起床,庄婕心里有一点小紧张,怕回家给妈妈说。张小强说:“不会的,我们已领了结婚证,住在一起是受法律保护的。”庄婕说:“但是大家的习惯是举办了结婚仪式,才算结婚,才可以住在一起。否则都是非法同居,会遭人白眼的。”张小强想了一会,说:“我明白了,结婚仪式就是一个宣告,告诉大家俩人结婚了,从此可以出双入对了。”张小强接着又说:“因此,我们也需要宣告一下,让大家都知道我们结婚了,是合法夫妻,他们就不会说闲话了。”庄婕说:“怎样宣告?”张小强说:“吃完中午饭,我们就去买几张红纸,做成请帖,明天一上班就派发到大家手里,他们一看就全明白了。”
回到家,庄婕偷偷地观察父母的脸色,没看出异样,才放心下来。庄婕说:“等下要做请贴,明天一早发给同事。”爸爸说:“好啊,我和你妈妈也在想怎么把你们结婚的消息公布出去。”庄婕呵呵一笑,搂着爸爸说:“谢谢爸妈周全。”这事就算过关了,庄婕和张小强在厨房握了一下手,表示祝贺,欣喜之情难以言表。
发了请帖,庄婕在张小强宿舍安营扎寨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因此,每晚都在一起住,提前开始了蜜月生活。只是心里仍有一点障碍,俩人始终没好意思在家里住。一是觉得父母住在隔壁,一举一动可能会被听到,会感到压抑和别扭,二是觉得自己的闺房已改造成洞房,洞房是新婚之夜才能入的,所以应该等到结婚那天晚上才能进去住。父母的想法大概也是这样,所以一直没有要求小俩口回家住。张小强说:“结婚后住哪?”庄婕说:“住家里啊。”张小强说:“那到时候,你可不能这样笑了。”庄婕捏住张小强的鼻子,摇摇,说:“是的,到时候你也不能这样逗人家。”张小强说:“那我们就只管偷偷地闷声干活。”庄婕无声地笑笑,说:“只能这样笑。”张小强搂紧庄婕,说:“别这样,皮笑肉不笑的,吓得我都软了。”
过了十天没来例假,庄婕慌了。说:“可能怀孕了。”张小强说:“好事,我们来个双喜临门。”庄婕说:“不行,明天你得陪我去检查。”第二天去市妇幼保健院,正好碰到庄婕的高中同学李玫,护校毕业,小孩已经两岁多了。庄婕给李玫介绍了张小强,请李玫二月六日去喝喜酒。李玫瞅一眼张小强,拉住庄婕的手说:“恭喜你大诗人,我一定会去的。”又趴在庄婕耳朵上说:“在哪里抓来这么高大的壮丁?”庄婕开心的笑笑,说:“是我爸单位的,七月份大学毕业刚分过来。”张小强和李玫打过招呼,见俩个同学开始说悄悄话,就走开看过道墙壁上的宣传画。图文并茂,讲述了怀孕的整个过程和诸多注意事项。张小强特别注意到头三个月和后俩月不能同房,解除了他心中的顾虑。他原以为从怀孕之日起,直到小孩出生,都不能做爱呢。另外一面墙上,讲解的是各种避孕的知识,张小强大开眼界,发挥过目不忘的才能,把图片和文字都牢记在心里。李玫陪庄婕做了尿检,一路跟踪,很快出了结果。真的怀孕了。李玫说:“恭喜你,你太幸福了!”庄婕一脸愁容,心里很纠结,从来没有想过怀孕的事。李玫说:“你这就叫傻人有傻福。我那阵折腾了两年才怀孕,啥办法都用尽了。连死的心都有。好在最后总算弄了一个。”
回家告诉父母,俩老人也非常开心。当即更新了食谱,每天早餐,其他人不管,庄婕一定要喝一杯鲜牛奶。张小强下午去食品公司没订到,最后找了农研所下属农场的熟人,才落实下来。“他们每天下午送奶到家里。”傍晚回到家,张小强报喜说。妈妈说:“好,先喝上牛奶,其它东西慢慢再加。”爸爸说:“以后热闹了,我们家一下子增加俩人,人丁兴旺。”妈妈说:“明天我就去百货公司看看,买点小花布,再把家里的旧秋裤秋衣找出来,开始给我孙子做衣服、裤子,分单衣、夹衣、棉衣,再分里外,每种最少做五套。”庄婕吃了一惊,说:“这样排列组合,下来岂不得几十套衣服。”妈妈说:“你以为养小孩容易啊。还没算小花鞋、小袜子、小被子呢。”妈妈看一眼张小强,又说:“一般要娘家和婆家合力才能完成,现在只能我一个人做了。十个月,我得抓紧时间。”张小强想起早逝的妈妈,有点难过,说:“可以让我姐帮忙做一些。”庄婕说:“看过一本介绍陕西民俗的书,里面的虎头鞋、虎头帽,非常好看。”张小强说:“我明天就写信给我姐,让她给做一些。”
晚上睡在床上,搂在一起,感觉中间夹了一个小人,情况一下子复杂了很多。张小强说:“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胳膊腿都不知该咋放了。”庄婕呵呵一笑,说:“好,以后看你还老不老实。”张小强悲叹一声,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就给小人搅黄了。”庄婕捏住张小强的鼻子,摇摇,说:“你就知足吧,老婆儿子都给你抱在怀里,你还想怎样?”张小强说:“我就想抱老婆,不想抱儿子。”庄婕推开张小强的手,说:“有重要事情。以后你必须每天给我们娘俩读一到二首唐诗,最多五首,一有空就读,最少五遍。”张小强疑惑,说:“为什么?”庄婕说:“这是胎教。我一定要培养一个天才诗人出来。”庄婕接着又说:“读完《唐诗三百首》,再读宋词。”张小强拍马屁,说:“读古诗不如读你的大作。”庄婕说:“你不懂,唐诗简单含韵,容易记住,最适合小孩学习。”结果,庄婕怀胎十月,张小强真的读完了唐诗和宋词,女儿出生至今七岁了,仍然没看出有什么文学天赋,倒是张小强对唐诗和宋词非常熟悉,几乎可以倒背如流。遇到有感触的情景,借韵古诗,随口凑一首七律或五言绝句,几乎手到擒来。
庄婕父母都是江苏人,在石河子也没有什么亲戚,因此参加婚礼的都是农研所的同事,庄婕几个要好的同学及中学老师。安排了八桌酒席,气氛热烈,大家七手八脚,兴高采烈地把一对年轻人送进了婚姻的殿堂。张小强觉得被塞进了车辕,套上绳索和辔头,老人们以老把式的架势在张小强屁股上拍了俩掌,说:“好了,可以走啦。”张小强突然觉得责任重大,看看身边美丽的庄婕,暗想,这辆大车就靠自己拉了,车上坐着妻子、父母和孩子,不能有丝毫马虎。
婚礼之后,接着就过年了。大年初二张小强和庄婕出发回陕西。车上人很少,卧铺车厢更空。庄婕说:“感觉像是专列。”张小强呵呵一笑,说:“就是专列,我们一家人的专列。”看着天山慢慢地滑过去,茫茫戈壁在两边展开,天空高远而明净。庄婕心里有所触动,拿出日记本,趴在茶几上作记录。到了晚上,累积在心的触动一起发酵,酝酿出巨大的灵感,倾注笔端,庄婕疯狂地写下一行行诗句。这几个月的变化非常巨大,庄婕从一个懵懂的爱情歌者,变成了真切的实践者。肉体的深入接触,小生命的孕育,等等,一系列事件,揭示了生命和生活乃至人生的局部真相。庄婕心里的感动一直找不到出口,没时间整理、抒发。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快速闪动的世界,庄婕终于找准了位置,以观察者的身份,打开脑洞,接通内心与窗外两个世界。因此,一切了然于心,用文字固化在纸上。三天时间,除了睡觉,庄婕一直在不停地写写画画。张小强只是服务员,及时地提醒庄婕吃东西、喝水。熄灯之后,俩人挤在一张床上,张小强哀怨地说:“我终于知道诗人是怎么回事了。”庄婕说:“是怎么回事?”张小强说:“就是疯子,亡命之徒。”庄婕在张小强嘴上亲了一口,弥补一整天没理他的空白,说:“好了宝宝,别那么多牢骚,妈妈只是偶然疯一下而已。”张小强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在老家又办了一场酒席。张小强是村里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大学生,张家唯一的儿子,又带了城里的媳妇回来,所以一定要大办一场酒席。张小强不同意,嫌麻烦,又花钱。父亲说:“我这辈子就等着办这一件事。”姐姐说:“小强你就别管了,大说咋办就咋办。”舅舅姑姑们也都积极支持。庄婕谨记临走父亲的嘱托“入乡随俗”,因此也不反对,劝张小强别再插手,随父亲爱咋办就咋办。庄婕说:“我们回来是让爸爸高兴的,不要惹他生气。钱的事,我们来出。”张小强内心震撼,想不到庄婕这么大气懂事,不但没看不起父亲姐姐,反倒替他们着想,比作儿子的还贴心。进到房间里,张小强抱住庄婕,说:“谢谢你。我突然发现,我爱死你了!”庄婕瘪瘪嘴,捏住张小强的鼻子,摇摇,说:“你怎么才发现啊。”
定好正月初十办酒席,其它事情都由父亲和姐姐去操办。下午张小强和庄婕去坟上看望母亲。坟在村外的小树林里。这里是村里众多的坟院之一。黑压压的一大片,上百座坟墓被一排排槐树围着,一家一个小圈子。落去叶子的槐树枝直愣愣地支着天空。家人远去的老坟,因无人清理而荒草丛生,草丛底部残留着白白的积雪。张小强家的坟在西北角,坐北朝南,只有三座坟,爷爷和奶奶并排,前面是妈妈,妈妈旁边是留给爸爸的位置。坟上的杂草被仔细地修剪过,只有两寸高,很像城里公园专人打理的草地。张小强知道是爸爸的功劳,他没事的时候最爱到坟上看看,剪草、把被风吹或过路客踩歪的坟头上的石头重新摆好,和爷爷奶奶妈妈说说话,抽支烟。之前,只要在家,张小强就会陪爸爸一起去坟上,不过,他只会这动动那动动,从未静下来,和爷爷奶奶妈妈说过几句话。这次不同,有身边的庄婕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张小强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说。分别给爷爷奶奶妈妈点上香,烧纸钱,介绍庄婕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请他们在另一世界里安好如故,并保佑家人平安、健康。然后叩三个头。给妈妈第三个头叩下去,张小强终于哭了。张小强已记不清妈妈的面容,和她操劳多年的身影,只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小学三年级,冬天,大雪飘飞,地上的积雪埋过脚腕。因矮小无力,头一天劳动课张小强逃了学,不敢再去学校。妈妈清早送张小强去学校,给老师赔礼道歉。妈妈没打他也没说他,一路安静的陪着张小强,沉浸在自己内心的世界里。张小强低着头,像一个认罪服法的逃犯。雪水浸湿了妈妈做的布鞋,浸透了脚后跟上冻烂处的黑痂。血水从几个大小不一的裂口里渗出来,汇集在鞋帮上,然后趁脚踩下的机会跳进雪里。随张小强腿脚的起落,一点一点种在雪地上,殷红的星点,散布开来,像初绽的梅花。
庄婕也哭了。庄婕的哭声把张小强带回眼前,夕阳西下,冷风嗖嗖。张小强赶紧擦去眼泪,和妈妈告别,抱住庄婕离开阴气深重的坟院。回到家,把炭火烧旺,每人吃了两碗酸汤臊子面,身心才暖和过来。姐姐做的手擀面,一直是张小强的最爱。姐姐说:“这边早晚比较冷,你们多穿点。”庄婕说:“确实冷,刚才在坟院,好像风把我吹透了。”父亲一听,就有点气,说张小强:“你也不说带件大衣给你媳妇。”张小强知道错了,刚才一直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忘记了身边的庄婕和孩子,如果庄婕被冻感冒了,他的罪恶不可饶恕。张小强去隔壁把庄婕的大衣拿来,给她穿上,小声说:“对不起。”庄婕说:“没事,我从小在新疆长大,不怕冷。”张小强又想起了妈妈,当年妈妈一定像庄婕一样怀着自己,还要起早贪黑的出工,饿着肚子在生产队里干活。每想起那个时候,妈妈就会说:“六二年差点把咱娘俩饿死了。”张小强的眼泪流下来,大家都慌了。姐姐过来拍着张小强的肩膀,说:“小强,你咋了。”张小强收住眼泪,一笑,说:“没事,我又想起妈了。”庄婕哇地一声哭了,姐姐又抱着庄婕抹眼泪,三个人搂在一起,相互安慰劝说,父亲起身冲进门外的黑暗中。
晚上睡下后,庄婕拍着张小强的脸,说:“可怜的孩子,别难过了,以后有小妈妈在。”又说:“你是老大,肚子里面的是老二,以后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张小强搂紧庄婕,真的像躲进妈妈怀里的孩子,浑身慢慢暖和了过来。
办完酒席,去西安旅游。带庄婕看了钟楼、大雁塔、小雁塔、碑林、华清池。又去西安交大和西北大学转了一圈,重温大学生活,切实感受一下当年非常渴慕而不得的大学的样子。庄婕说:“那时候我最想读的就是西北大学。”可惜正值假期,只有个别没回家的学生在,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显得人气不足,再由冬天灰暗萧杀的背景罩着,更有无限的荒凉和破旧感。张小强的母校是西北农学院,在杨凌,没时间去。张小强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下次再说。”庄婕本来兴趣就不大,去不去都没关系。庄婕很想拜见西安文艺界的几个名人,但因不知他们具体的住址,又没熟人介绍,所以心里的愿望只能随一口长气,疏放在古城的上空。庄婕暗想,这个愿望先寄存在古城墙边,等下一次,自己写出一点名堂的时候,再来实现它们。在钟楼书店呆了大半天,买了几本诗集和小说,特意找了一本育儿方面的书。
赶回家过正月十五,看镇上的社火和皮影戏,以及一天到晚都在吼着的秦腔,被一阵阵简陋的实实在在的热闹包围着,简单而快乐。张小强说:“从小就看这些,一直没太用心,也没专心去弄懂那些唱词,但喜欢这种气氛。”庄婕第一次投身其中,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兴奋得找不着北。吃饭的时候,庄婕说:“我基本想清楚了,整个镇子,你的家乡,正在上演着一台话剧,大家都是演员,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部盛大的话剧名字就叫春节。”张小强想想,使劲点头,说:“还是我媳妇厉害,文化人,站的高,看得远,概括的很准确。”
正月十六之后,大戏纷纷谢幕,大家开始找回现实中自己的位置。外出的外出,摆摊做生意的开门就市,在家种地的也开始收拾农具,准备种子和肥料,踏着节气的点,计划着各自的农事。父亲的一点地种的是小麦,张小强用一天时间,拉着架子车把厕所的粪运进麦地,再用铁锨撒开。庄婕一会儿在麦地里疯跑,一会俯身查看墨绿的麦苗,诗句里反复出现的麦子的前身,贴着地皮伸展开去,一望无际,延伸进周边远处的雾霭之中。庄婕穿着红色羽绒服的身影像一枝花,插在广袤的绿波之上,耀眼而孤独。张小强说:“等到麦黄的时候,气势更加壮阔。整个关中平原,金黄的麦浪翻滚,此起彼伏。”庄婕说:“到时候我一定要来感受一次。”张小强说:“好,我们回来割麦,教你当一回麦客。”庄婕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忧戚地说:“五六月份,肚子大了,行动不方便。”张小强笑笑,说:“没事,到时候你的肚子正好和饱满的麦粒媲美。”
陪着父亲过了十天,又去姐姐和几个主要的亲戚家呆了一半天,二月初五,正式起身回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