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房

他坐在木椅子上,苍老的目光凝视住一座破败的房子,那是座半砖半木的两层泥房,黑色瓦片已褪为泥土般的灰黄色,反射着阳光暗淡的光芒,房前泥巴院子里,停着一辆破旧的卡车。

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下车,领头的是个胖胖的男人,迎着太阳,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打量清楚房子,然后转身对房子的主人比了个“八”的手势。

八百块——这座旧房子的价值。

老人抬着满是皱纹的眼皮,浑黄的眼珠轻轻转动,看到小儿子抿着嘴点点头的样子,并不在意价格,他有些生气了。孙女经过他身边,觉得他想说什么,于是停下来看他。他遇上孙女年少清澈的目光,迟钝地回过神,却闭上了略张开的嘴。

他虽然是个无理取闹的老人,对街道上的人杜撰了很多子虚乌有的事,或是把小辈一时的气话添油加醋告诉邻居,但是在拆旧房这件事情上,他必须表现出理解,因为镇上即使是最穷的人家也已经在去年领了补助建起崭新的小洋房。

“多久可以拆完?”他听见小儿子问道。

“半天吧。”男人点燃一支烟,浑不在意地说。

老人忽然抓紧了手中的拐杖,黑色的静脉从树皮似的手臂上凸起。

孙女感到老人昏黄的目光中装满了故事,她试着和他聊天:

“爷爷,从前你建这个房子花了多长时间?”

老人没有体会到话里的探究意味,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时既然有人问,尽管他没听清问的是什么,可还是回答了:

“我们不苦吗?打着赤膊啊在烈日下挖泥巴,你说我们那时候不辛苦吗!”

“辛苦。我说,那花了多长时间?”

“多久?一年呗。”他意识到和自己聊天的人不是同龄人,也知道到孙女并不是真的尊重自己,他撇开满是皱纹的脸,不准备再说话。

这个家有谁会真的喜欢他呢?他悲哀的想,他与女儿一家住在新房子里,“但我一个人睡在楼下的房间,一个人吃着盘中的菜”,他有妻子,有三个女儿,一个养子,有已经成人的孙女,也有了曾外孙,曾外孙女。“可我终究还是一个人!”他又愤愤地想。

孙女看着他黝黑的脸因愤怒更加黝黑,蓝布褂因虚汗湿乎乎黏在衰老的皮肤上,他佝偻地坐着,只有苍白的嘴唇呼出大口的浊气,周围弥漫着几天没洗澡的汗臭味与药膏混合的难闻气味。她有些厌恶地走开了。

三十多年前当这所房子刚建好时,他还记得,这真是座气派的房子。雕花走廊,白石灰粉刷的砖头墙壁,当时的镇子上,用砖头砌墙的不超过五家哩!他又想到打地主的那个晚上,他睡的正香,忽然大门被几十个人撞开,从他母亲往上好几辈人攒的光洋,田契,从屋顶上被砸到地上,“哐啷!哐啷!”打鼓般响了整个晚上。

从那时开始,他如同一个老实的农民,开始种地,砍柴,种菜,可是妻子,对,就是那个婆娘,住在哪都和人吵架,他几乎每个月收拾东西陪她搬家。他现在想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争吵与混乱搬家的烦人日子里。那年冬天,养了两年的猪白白胖胖的,他卖猪换到六百块钱,他本来想存着这钱买一些好酒喝,屋外又传来妻子和邻居家越来越凶狠的吵闹声。

再搬一次家,他想,搬到没人的地方去。他来到远离街道的一处山坡,刚下过雨,泥土黏满了他的解放鞋,他看着延绵到山顶的一整片茶树,雪白的茶花寂静的盛开。他掏出卷烟,发狠地抽了一口,做出平生最重大的决定——把这座山劈开,开垦出一块新地基盖房子。

现在的小镇上,挖山填湖盖房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那时候,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挖掘机的样子呢!他忍不住得意起来,回想起从前大家听到他这个决定时惊讶的模样。首先是他的妻子,仿佛不相信他有如此魄力般瞪大了眼睛瞧他,破天荒拿出家中所有的钱交给他(其实主要是卖猪的钱),然后是他的子女们,为了能搬新家表现出极大的干劲。

第二天,他就领着她们上山了。他没有听过愚公,如果他知道的话,会对那句“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产生极大的认同,因为巨大的山丘仅凭着他一副可怜的锄头和簸箕,确实要几代人才能移走。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袄,他的肩头还是红肿不堪,手掌也起了水泡,冷风吹的皮肤皲裂开来。他痛苦地看着妻子和孩子砍倒了茶树,清除杂草。“让我的孙子来挖吧,反正是留给他们的地基”,坐在冷冷的泥土上,他身旁是一把锄头和几乎看不出变化的山顶。

他映像最深的,不是飘着冷雨的冬天,而是第二年夏天炽热的日头。当妻子终于发现让他一个人挖这辈子都见不到新房子的地基时,她拿出卖猪三分之一的钱,雇了二十多个人,扛着锄头,挑着簸箕,从山顶往下挖,泥土就填在山前的大坑里,作为新家的操坪。早上八点开始,太阳渐渐毒辣起来,他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剧烈的跳动,肌肉酸痛不堪,汗水浸湿了衣服。山是那么沉重,他们是怎么把它铲平的?山上的风将草吹绿了又吹黄,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看着自己苍老的手,他仿佛还能听见汗水掉落在大山上的声音,他这辈子流的最多的汗,就是在那年夏天。现在,水泥地基上已经长出了苔藓,阳光给它铺上一层细细的淡黄毛绒,那袋水泥,还是他用簸箕挑上坡来的呢!他又想到新房建成那天,他穿上最好的蓝布褂,去邀请亲戚朋友吃酒,这真是当时镇上最让人惊叹的事情了,这座房子,是多么惹人喜欢啊!

他们搬进来的时候,只有五个人,后来二女儿出嫁了,小女儿招亲,养子结婚,这房里就住满了人。虽然他们都忙自己的事,不和他说话,可他们都住在他盖的房子里,他就还是一家之主。他已经八十岁了,孩子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旧的房子与他的联系却仿佛越来越紧,现在他觉得妻子,孩子,孙女于他都是陌生人,只有这座房子才真正与他血肉交融。

阳光下破败的房子,像一个破折号,前头连着他,后头牵着子孙,院子里拿着拆房工具的人让他体会到深深的被推着走向过去式的悲凉。他想站起来吆喝一声,像从前唤人来挖山那样豪壮,说:“这房子住着还很舒服呢!”,可他只是含糊不清的咕哝了一句,哈巴狗以为他要吐痰,耷拉着尾巴走开了。

工人在家做事,镇上的人照例要给他们准备汤食,现在正是半中午,太阳懒懒的躺在屋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她的小厨房端出来一大盆面,她用很高的声调对着这边操坪喊:“先来吃汤呦!”,然后她笑起来,皱纹在一起,连眼睛也看不到了。她矮小精瘦,背微微驼,丈夫已经老的走不动路了,可她煮的面还像煮给三十多年前建房子工人的那样好吃。

她一点儿也不为拆房子难受,相反,她开心极了。尽管儿子在街上临时租的房子没有留下她的位置,而是让她搬到堆放杂物的木头谷仓去睡,可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像一件货物般被抛弃了,她神采奕奕地摆好一桌子酒菜,请工人们进来吃,为能帮到儿子尽该尽的礼数而感到满足不已。她在旧房子二楼的精致房间已经搬空了,搬家也是她一个人搬的,住进逼仄闷热的谷仓的第一个晚上,她的鼻炎就犯了,让她气闷的睡不着,她去医院挂了三天的盐水,人也更瘦了。不过她不让人说她是因为住谷仓生病的,只说自己太累了,腰有些疼。

有的人太不懂事,总是感觉不到自己被疼爱,有些人,却因为太懂事而没人心疼,孙女觉得,他们就是这样。爷爷曾经和每一个遇见的人杜撰家里人如何虐待他,到现在,他还把说人坏话当做必不可少的乐趣。他和招亲的母亲一家住在新房子里,每餐的热饭菜都要人摆好,身体不舒服时更要惊动所有亲戚都来看望他,尽管这样,他仍天天叫嚷自己是孤家寡人,气的母亲偷偷抹眼泪。奶奶呢,连续三年想搬去和养子家一起吃饭,又连续三年被赶出来,去年她终于悲哀的笑着和孙女说:“还是靠自己吧”,可是在人前,她又永远表现出那么幸福的样子。她觉得爷爷和奶奶就是两个极端,而不论是哪一端,都让她感到生气。

吃过汤,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两个工人熟练地搭起梯子,各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爬上旧房子的楼顶。他们低着头,毫无感情的挑起木梁上的瓦片,配合默契又充满节奏,黑色的泥瓦纷纷掉落,砸在地上细小的碎片飞溅开来。老人拄着拐杖,艰难地抬起头来看,一块瓦片从空中掉下,正巧在他脚边砸开,他愣住了,像个小孩般无所适从。小儿子在远处的操坪上挥动着手,大声喊他走开,于是他慢慢转过身,乖巧地从大厅绕出去,仍要待在外面看。

拆旧料的人只要房子的木料,他们每抽出一块木板,老人就感觉自己身体被抽走了一部分。那两个工人轻盈地在屋子上活动着,合力翘起一根根房梁,从没了瓦片的屋顶看下去,就像是露出了房子的根根排骨。小儿子似乎觉得一座房子住三十年时间太短了一些,因为他愤愤的对侄女说:“你看看!这房子腐朽成什么样子了,他们那时候不知道做的什么事!”,说完嫌恶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老人不为所动,老太太则温驯而愧疚地垂下了眉。

不到半天,房子就拆完了。雕花的红走廊被拆走了,一楼到楼顶全部光秃秃的,阳光徒劳的照耀进去,整栋房子只留下刷着石灰的半砖半泥的白墙。卡车拉着满满的木板轰鸣地开走了。

那天晚上,老人很安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沉默地吃着饭,但当女儿试探着和他说把母亲接到三楼住一段时间,他把碗摔到桌子上,激动地把桌子拍的“砰砰!”响,用许多年都没用过的气愤声音嚷到:“你敢接她进来!我就搬出去!”,他的眼睛依旧浑浊,脸却因为生气涨的通红,又因为呼气不顺而几乎发紫。他年轻时有多怕妻子,现在就有多恨她,她住谷仓与他有什么关系?小儿子盖新房子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自己一个人,而他的房子,已经被拆了一半了!

怎么没有人理解他的感受?他又体会到那种熟悉的孤寂感,如一阵寒风卷席着他,让他几乎和那所残破的房子一样摇摇欲坠。

第二天清晨,正在熟睡的孙女被一阵急促的痛苦哀鸣吓出梦乡,“哎呦!哎呦……”,她想,战争电影里有些人需要没有麻药进行截肢手术,配音也不会比这个更恐怖。她几乎楞了一会儿,才发现是爷爷发出的可怕声音。

她与姐姐冲到楼下,看见老人仰面倒在门旁,餐桌下有一盆到掉的饭和一把倒掉的椅子。身材佝偻的奶奶跪在他身边,拿起他一只手臂,声音干脆决断地回头说:“拿纱布来!”,而老人则双目紧闭,不再哀嚎,听到有人下楼来才睁开眼睛安静地打量了一会儿天花板。

孙女很快就照奶奶说的找到了纱布,老太太亲自动手给他包扎好摔出血的手臂,要来一个枕头垫着他的腰,让他慢慢躺着缓过来。而老人,则神色安详地任她摆弄。他模糊的感觉到,旧房子仍在某一处存在着,在哪里呢,他也说不上来。但如果让他承认是眼前这个老太婆让他感觉到旧房子的温暖,他是如何也不肯的。

新房子仍在紧锣密鼓地施工,老太太仍要每天煮面给工人吃。她像以往一样,先铲起一碗,递给孙女,让她搬给老头子吃。

孙女也通常原封不动的搬回来:“爷爷说她不吃您煮的东西。”

“那你就和他说是你煮的。”老太太笑着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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