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情感】生死两茫茫

1.

我与妻子驱车百多里去守护病重的父亲。

车内妻子说:“回去好好守护一下老父亲,他得癌症有一年多了吧。”

我说:“他是去年正在帮弟弟安装空调时,被别人称作'铁人’,可回家第三天就被诊断出来了癌症。硬朗的人一下子如山样倒下了,很瘦了。可我平时打电话,他总说还好,也能吃东西。”

妻子温柔一笑说:“慢慢养病吧,你的工资拿出来给老爷子看病就行。”

我对妻子说:“万事有因果。你回家看望老姐,陪伴岳母,也是一堆烦心事。外甥急着回家装修房子,硬是要让他姐一家一起从两千多里回来。这不,他姐生的二胎不出满月,一回来就生病。外甥不肯吃苦学技能,工资三四千元。他姐不能上班,一家人只一个人挣四五千元。没点规划怎么得了?这装修房子又要向亲戚借钱。老太太九十多岁了,也得陪伴。难呀!”

妻子苦笑:“谁说不是呢?老爷子供出来你们兄弟俩大学生。可小弟放着教师不当,去做生意。做生意屡次失败,父亲就打工给小弟偿还债务,积劳成疾病倒了。”


我们一路上谈论着,也就到了我父亲的病房。

母亲正在伺候父亲。老人听说我们要来看望,正在要拨打我们的电话问到了什么地方了。

一看我们来,母亲很高兴地让我妻子坐下,拿这让那地招待她。

我看父亲仰卧病床,脸色苍白,无力地要挣扎着坐起,我慌忙去扶父亲,手冷如干柴,身上只是皮包骨了。我震惊。

忙问父亲的状况。父亲吸着氧气,嗓子里呼噜呼噜声不断,剧烈咳簌喘息良久。

父亲弱声说:“有三天没大吃饭了,只喝点粥。吃点饭吧,堆积着腹痛难受,肠不大蠕动,便秘五天了。不吃还好点,吃了就难受。稍微动点,憋闷喘不上来气。”

可我想起平时打电话,老人总是说:“还是那样,能吃点,也不大疼了。”老人坚强地不吭声,更不愿意增强我们的压力。

老人对我妻子说:“你身体也要早早检查一下,身体不壮实,要注意保养好身体呀。”妻子看着老人病得这样,强打精神对父亲说:“我身体没事。好好看病,保养身体。”宽慰着父亲。

我又想起上次父亲病窝在车上到我家,到吃饭时就是下不来车。妻子偷偷流泪哭了,父亲躲在车里痛心哭了很久!

妻子身体最近也不大好,她曾对我说过:“看望父亲一次,好几天心情不好。”

过了不大会儿,父亲理解地对妻子说:“我身体还是那样,不用担心。你去看看小孩姥娘去吧。”

母亲便张罗着拿了两个礼盒送给她。

妻子拒绝,小弟提着礼盒,随母亲把妻子送到楼下,妻子驱车离开。

3.

下午,我二姑三姑又来探望,父亲高兴地陪伴她们说话。

到了晚上我们很发愁。母亲皱着眉头不安地说:“大便下不来,五天多了,堆积硬了,上次也是这样。不能吃东西,还难受得不行,这怎么得了?“

我三岁的侄子只是欢快地乱窜乱蹦乱跳,说:“爷爷丑,鼻子上插着管。”

我一边照看着侄子一边为父亲灌肠。

父亲赤着下身蹲在床前,腿瘦得如麻杆,肋骨凸显,后背只是层皮。全身瘦得如集中营的犹太人!

父亲还有点窘迫,要拿点遮盖。弟弟说:”还怕我们看?你蹲都蹲不住了?”又打着哈哈,戴上只塑料胶手套,顺着肠来弄,父亲不时疼痛难忍喊着:“停,停,受不住!”

父亲一手抓住床栏,一手抓牢椅子。腿颤抖着,头上疼得冒汗,艰难地吸着氧气。

挣扎多时,排泄了两个硬硬的便团。

再也无法支撑,我们扶父亲上床平躺,父亲喘息多时才平复下来。

这一天,父亲只是在我刚来时吃了两小块我给他带来的生日蛋糕,再没有滴米下肚。

4.

刚平复没十几分钟,医院与临近小区忽然停电。黑暗中我们用手机照明,小侄子便闹着回家。

小弟发动起来车子,父亲便急忙让我呼喊弟弟说:“没电了,空调和氧气都没了。我憋死了。要是一夜没电,憋也憋死了。我到外面车子上躺躺也好。”

我急忙喊小弟让他停车。小弟上来,抱起输氧机,我扶携着父亲,病友家属帮忙用手机照明,这样一步步艰难地从二楼下来。

父亲喘息着。嗓子“呼噜呼”不断,腿都站不稳了,父亲已是十多天没下床行走了。

到了车上,父亲无力地仰卧坐在车后排,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喘息浓重。

接近到家时,我正在超市给父亲买矿泉水,母亲高兴打电话说:“医院又来电了!”

父亲说:“差点没憋死我!回医院!”

我们驱车把侄子送回他姥姥家,父亲只是憋得对侄子的姥娘摆手,不愿意说话了!

我们回来到了医院,弟弟抱起输氧机,我推轮椅把父亲送回病房。

安置好父亲,我们才松了口气!


5.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半,我们继续帮父亲通便。

扶父亲依靠在地上,我张开输液袋,注入开塞露与生理盐水,父亲无力,气喘吁吁地躺卧。

我们给父亲灌肠。

弟弟与我细致地与父亲弄,小弟手上涂抹油,进入肠内探索,父亲疼痛难忍时就喊停,小弟就按摩着父亲的肚子。

父亲说:“现在憋闷,扶我蹲便盆。”

我托着父亲瘦弱的上半身,父亲蹲坐着,呼呼喘气了,努力挣扎着排泄两次,大部分硬便出来了!

父亲已累得接近虚脱。痛苦无奈地说:“活着有啥意思,还不如死了呢。”

我说:“这基本排泄肠道通了,过后就不那么难受了。”

后来实在是父亲支撑不住,父亲痛苦艰难地说:“实在支撑不住了,明天再说吧。憋死了!”

我们扶持父亲安卧,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平复如故。

5.

傍晚姨夫打电话询问病情,母亲说:“他父亲身体不错,喝了一碗羊肉疙瘩汤。您也八十多岁了,好好保重身体。不用挂心。”

吃不下东西的父亲对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得对,没必要让别人跟着担心烦忧。”我便让患中耳炎的母亲到隔壁病房输液消炎。

母亲输液回来,我与弟弟到地摊吃晚饭。

弟弟与我端起啤酒,弟弟说:“父亲有些消极,说‘活够了’。哎,病情不稳定了,身体时好时坏,摁起葫芦浮起瓢,胃病刚好,这肠蠕动功能衰弱成便秘。父亲也跟着心情时好时坏。我就跟父亲说,要做好打持久战准备哩。”

我无奈苦笑说:“我们一起努力,好在我们一家人和睦,看病报销完每月也就花费五六千元,父亲看我们能轻易承担,也就安心养病。”

弟弟说:“老爷子比别的病人好伺候,坚强也看得开。隔壁的两个病患整天哭喊,父亲从来没有,还总是撵我们不要陪伴,去干活。”

这时天阴沉沉的脸终于拧出水来,雨下得急。我们搬到了室内。

我说:“父亲一生精明能干,做了很多大事,不想老景竟然如此颓唐。生产队时是县联社工厂团支部书记,很受公社与厂书记重用。脑瓜灵便,贩运粮食,使全家人生活得富裕。后来不在工厂干了,又搞起扎笼、制作粉条、养殖副业。成了村里的上流户,人又大方,古道热肠,便经常周济亲戚邻居,别人借钱有求必应。别人说'你看张兴,勤快能干。家里有钱,盖的大砖瓦房是蝎子尾把,独一份。还供出两个大学生,厉害!可七十岁还是不服老,别人都不干了,他还到处打工使劲地干。'村里人总让他主事,大队书记逢年过节总是来看望他。”

弟弟感叹说:“一个人是英雄,变成坏蛋也厉害。父亲平时身体特棒,患的癌症便特别厉害,人也就垮得快。”

我黯然神伤,叹息,无奈地说:“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做好守护,都没有遗憾了。”

我们吃完饭静静回病房,天正哭泣得稀里哗啦

……

6.

父亲求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我们全家天天守护。

8月23日,秋天晚上的风还是凉的。夜空一片漆黑,县骨科医院二楼07号病房里亮着惨白的光,空调吐着很冷的空气。

患食道癌的我父亲脸色惨白,手无力握着的一个白塑料痰盒,鼻子插着氧气管,正无力地吐着,可肺气管里不断传来的急促的呼噜声。

凌晨四点左右,父亲让小妹把我们全部喊醒。我们围在父亲的病床前。

父亲深陷的眼窝挂着清泪,喑哑着哀求着说:“这食道癌咱不看了,已经看了接近一年了。再看就是让我受罪!憋死了。让我回家吧。”

母亲解劝着:“咱走也得到天明了后才能走呀。”我看父亲憋得脸发青,连忙喊值班医生。

医生来了后,父亲用手轻轻地拉住医生的衣袖,低声急促恳求说:“憋死了!医生,您看有点什么办法,让我解脱吧!求您了!”

医生安慰父亲,平复着他的情绪说:“不要急,越急越喘不过气来。轻轻地运气,然后集中力量一下子咳出来。”然后给父亲又打了针止痛针。

小弟强装笑脸鼓励父亲说:“白天刚给你做了血液检查,炎症消除了一大半。原先得五六个小时打一次杜冷丁,现在能撑十七八个小时了。”

父亲喘息着又迷迷糊糊地躺下去,过了半个多小时指着桌子说:“小英,你看桌子上怎么那么乱?”父亲开始出现幻觉了。

到了早上五点多钟,又给父亲输上液。可父亲坚决要出院。我们只得在医院收拾东西。

小弟往老家打电话,来了十几个人。我们简单地吃了点早饭后,小弟就急忙开着他的厢货车去装大氧气罐。

父亲脸上带着一点笑容,可已经不大能说话了,看着我们收拾东西。看到桌上有一个梨,指着让我装上。

三叔四叔等进来,四叔看着我父亲,不安地搓着手;三叔扶着父亲在吐痰。但父亲已是无力吐,只是抚着胸膛说热,不时地让我把空调往下调。

已经输液四瓶,还有最后一瓶就上午就输完了,我看快十二点了,我们医院里的东西装车已经拉走了。

我对其他的人说:“中午了,我带你们吃点饭后,输完液就回家,下午的针咱们带回去打。”我不知道一旦回家,父亲能活几天,但会很快。

我刚带着人出了医院大门口,弟弟就打来电话说让回来。父亲心急,要拔输液瓶,要立即回家。

7.

我急忙从一楼推来手推车,等待着弟弟调整好氧气瓶,父亲要强地颤抖着从床上下来,挪到了手推车里坐下,拔掉了氧气管。

我们就急忙推着父亲到电梯门口,小允堂弟已经打开着电梯等待,我们坐电梯到了一楼,我推着父亲到车门前,父亲喊着“憋得难受”,脸发紫。

我们手忙脚乱地给父亲输氧,把父亲抬抱到车上躺着。但车内温度高,呼吸极为困难。四叔扶着父亲,小弟调整着氧气瓶,让小允开车调整到低档加油门,空调加速运转,慢慢地车内空调温度降了下来。

在路上,父亲多次问:“到哪里了?我们忙报地名。十几公里的路,他问了三次。回家的意志支撑着他,回家,回家是父亲最后的意愿。

他看着我手里举的输液瓶,说:“这氧气怎么一点?”父亲怕氧气少支撑不到家。弟弟忙拍了一下长两米多的氧气瓶说:“这才是氧气瓶。”父亲这才安心了。

四十多分钟后我们开车到了我家大门口。把氧气瓶抬到家中安置好然后把父亲抬到家中的南厢房,再给父亲输氧气、输液。

父亲斜躺在床上,过了五六分钟后才平复一点,可就是感觉到热,于是把屋内的人赶到外边,却还是一直喊热,于是我与虎成、弟弟三人把父亲移到了对着空调的沙发上,就是喉咙里的痰吐不出来,呼噜声更粗更急,就是喊着憋得厉害,父亲隔着玻璃窗户看着院子。

弟弟急忙给父亲配药、输液。过了十几分钟后,父亲眼上翻,眼光有点散,弟弟忙喊母亲。

母亲忙赶过来,问父亲:“咱走吧,我送你走吧。”

父亲点头,我看父亲把输氧气的管子拔掉了,又忙着给父亲带,父亲接过来插好到鼻孔里。但父亲情势越来越不好,眼很快翻白,眼角有股清泪。

我们一家人脸上挂着泪,父亲忽然坐起,睁开眼,很有神地一个个地环视着站在他旁侧的家人们,却说不出话来,又焦急地寻找着小弟的身影,过了一分钟就翻白眼晕倒。

后来过了几分钟再醒来时,回答着母亲的问讯:“咱走吧,送你走吧。”父亲眼角挂着清泪点头,然后就过去了!

父亲就手垂下了,我握着父亲变冷的手,从出院到回家仅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父亲去了,我惊慌得不行。

我抚着父亲的腿哭着说:“父亲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走,给父亲洗洗身子。”

洗好后五六人开始给父亲穿寿衣。我坐在父亲身后,抱着父亲,一手拿着火纸捂着父亲的嘴,一手摸着父亲的后背,还是热的,我就把插在父亲后的输液泵上的外管给他拔掉。

然后我抱着父亲的头,其余的六七人抬着父亲移到堂屋的灵床上,父亲是穿着中山装,戴着压舌帽,很亲和也很体面,我给父亲带好帽子枕好枕头,下面的长明灯点起来了,香的烟缭绕着。

过了十几分钟,低温水晶棺来了,把父亲移送到了水晶棺,父亲安然地躺在水晶棺里。

我的感情好像一下子全部被抽空了,瘫软在水晶棺前痛哭……

8.

到了2020年七夕的这一天,也是情人们相聚欢庆的这一天,我家正在为我的父亲出殡。

我走到南厢房,看着父亲在两天前临去世躺过的沙发,沙发旁放着父亲去世前长久穿着的蓝色厚布褂子,看着旁边挂着的输氧气管和输液吊瓶……物是人逝,我眼前又浮现出父亲被痰堵住、窒息难受的场景。

我想着这情景,抱着父亲在那时穿着的后布褂子,眼里饱含着泪花。我一边哽咽着折叠好衣服,一边把它放在一个红方便袋里精心收藏起来。

这时,院子里的守灵陪灵的人、帮忙料理丧事的人挤满了整个庭院。我家胡同口的唢呐凄惨地吹起来了,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

到了七点多,支起在我家东边的广场的大锅炒起了肉,做起了饭。所有参与丧事的人前往用餐。有人给我们一家人送饭到东厢房。

我们一起吃饭时,我妻子说:“我们商量好了,我与弟媳还有我女儿以儿媳和孙女的名义给父亲送三个花圈。”

在县应急局工作了一年的我女儿带着眼泪忙点头哭泣着说:“爷爷在我小时候把我搂大看大。我要给爷爷敬个好花圈。”憔悴的我母亲听着很是欣慰,点点头说:“那是你们的心意,好吧。”

吃过饭,哀乐响起,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我们也共同举哀,哭声很悲。吊唁时或肃穆作揖叩拜,或跪倒在棺前哭喊。

我时常被执事人领着前来跪迎前来祭拜的亲朋。穿着重孝,举着哀棍,哀婉的唢呐前边引领。到亲朋前,执事人扶着我高喊:“孝子叩谢亲朋。”我双膝跪地,举哀,亲朋忙搀扶起来,领着我们这一群几十个陪灵的人转回家中。引领着前来祭拜的人在灵前祭奠。

引领了两次。治丧委员会的总执事抱着一个公鸡领着我要到为父亲挖墓定穴。我走在

路上,骄阳高照,早上下起的那阵急雨当时把我们吓坏了。现在天赐我父亲福气,天放晴,在出殡日。

沿着离家有两里地远的田地中间的大沟沿,是青葱的庄稼,蒸腾着热气,迷朦着我的双眼。

那玉米棒子带着粉嫩的胡须,齐腰深的豆子刚挂着青瘪的豆荚。在沟畔旁的田间路艰难地往北走了几百米,向西穿过豆地,就到了我们过去种西瓜的坟地。老坟前石碑静穆。四个掘墓人在定位麻绳前拄着铁锨等待着我的祭祀仪式。

我抱着公鸡按照定好的点穴位置烧火纸焚香祭酒,然后又给祖坟祭祀。后按照指定的位置对要掘的墓穴的四个边角挖一锨,中间挖一锨。后我用手撕扯开公鸡鸡冠,在每个坑里挤滴几滴血。

我们离开,四个壮实的掘墓人开始掘墓。我不愿看也不愿听。就连忙随着执事离开。

回到家门前时,黑色的高大的棺材已摆在我家门前的胡同口旁。我逃离般地快速回到家,跪在灵前痛哭。

喘息刚定,过了没十几分钟,又领我到坟去扫坟墓内的墓土。我带着簸箕与扫帚走到坟地,墓已经挖好了。那新挖的墓呀,正是父亲当年种西瓜的热土,现在父亲去世了,那是父亲的最后归宿地。父亲就要回归到他劳作一生的热土中,那永久的归宿地正是过去看瓜时搭建的窝棚处。

墓穴很宽大却只有齐腰深。我跳下坑仰面躺在墓穴里,伸展开身体感受是否平坦。

掘墓人吃惊地看着我。我把不平的地方一点点地用手抚平。再拿起扫帚每个角和中间里扫一下土,扫进簸箕里,带着这些装着墓穴里,也就是父亲永久的归宿地的热土从墓穴里爬上来。向掘墓人感谢敬烟。

回到家,祭奠的节奏很快,忽然女儿对我说:“我单位来人前来祭拜,带着花圈。”

我女儿感到很惊奇,刚参加工作一年呀,单位就为她的爷爷去世,从百多里的远的单位出发专门里前来祭拜,她心里感到骄傲、感激与温暖。我也心里感到很欣慰,

我单位里的同事来了,不久女儿局里也来了,抬着那最精致最大气的捌着肃穆白花的大花圈来了。

众人纷纷赞叹观看,女儿局里的同事在灵前肃穆行三鞠躬礼。礼毕,我出来行孝子礼表示感谢,女儿连忙出来答谢。我让女儿领着他们到附近乡镇饭店去招待他们。

他们婉谢后离开,却留给我们所有人体面与温暖。那最精美最大的花圈静穆地伫立在灵前,带着我们所有人的哀荣。

我哭在父亲的灵前,看着刚才的花圈、纸人、纸马与纸轿。又在父亲的灵前的纸楼前主祭我的父亲叩拜,头深叩在地上,作揖到底。焚香祭酒,哭晕过去。

回到屋内的棺前,看着父亲,幻影出现,似乎看到父亲的胸脯在起伏。揉一下眼,一切又归于正常。

9.

11点多,葬礼节奏明显加快,祭奠仪式已经完成。

唢呐呜咽吹起,水晶棺前围满了人,我们就要把父亲从空调水晶棺移送到棺材里,盛殓是悲切而紧张的。每个人都听着士典总理事的调派,我们脸上挂着泪滴,众人庄重严肃。

伯母走过来,低声对我说:“你把你父亲头枕旁的'金元宝'放在你父亲的手中,穷家富路,一路走好。”我拿着这'金元宝'放在父亲僵硬的手里。

这时小妹妹哭哑着嗓子听从着安排,把父亲的绑腿绳子解开哭诉着:“父亲走好,天堂没痛没苦,父亲走好,带着元宝上路。”

我哭泣着把父亲的蒙脸布揭开,空调水晶棺温度很低,父亲面色祥和,生前被病痛折磨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眼睛安详地闭着。想来父亲临去世时没有大的牵挂与遗憾。

我又想起母亲前天晚上跟我说话的场景。我说说:“父亲在骨科医院养病时就不止一次地有轻生的念头,那时癌扩散到肺部,癌痛时时伴随着他。才到骨科医院时化痰止痛效果显著,能吃能喝呼吸顺畅,可十几天后,便内脏积水严重,接着抽积液,后来肠胃蠕动动能不足,就便秘,我与弟弟就为他灌肠掏便,五六天大便下不来,十几天滴米不愿意吃,也吃不下去,怕不消化,就靠着打营养针维持,全身疼痛,就打吗啡。可就是咬着牙不呻吟。“

母亲听了后说:“你父亲对我说:‘我是男人,怎么能守着子女哭泣?我去了后,孩子不是那样不孝顺的人,我放心你。我走时发丧好点不好点没大关系,可要让亲戚邻居吃好点,准备一些好烟好酒的,招待好点。我尽量土葬吧,身上的发肤是父母给的,大队部会去吊唁,我也就这样了吧。咱家东边靠东墙跟有一个柳木床子,就当我的送老床吧。我一生理料的家业,还得老在自己的家里,得让我看看家,咱得回家。回家路上让救护车送吧,还要跟着护士。免得支撑不到家。’’

我给母亲倒了杯水,母亲喝着水,情绪平和了很多。

然后看了眼旁边父亲的遗像又继续给我说:“你父亲还多次跟我发愁地商量说怎样去。他说:‘人哪有活够的?可是病没法看了,把孩子的钱花光了,还是每天那么受罪地活着,早已活够了。他就在临去世的前一天,满眼清泪地咳嗽着无力地说,咱回家吧,不看了,一天也不能看了。不走你父亲就拔输液瓶,看样子他知道自己没有时日了,就有一个回家的念头支持着他。你父亲寻求医生的帮助要快些了结生命,医生只是劝慰他。”

母亲流泪了,擦了一把眼泪说:“你父亲就跟我说:‘我一天天地哪睡得着,一天天地想呀,没有好办法,我不怕死,就是怕到时候一动不能动没有力气,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谁能到时候送我走呀。他爷爷也是最后肺癌痛得头撞墙,我们在最后才给他拔了氧气的。我在走廊里走路时曾经想到,跳窗吧,可是是二楼,摔残废又不死更麻烦。有一天因医院停电回家,就想回家到半夜一头扎到水缸中,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给我洗洗盛殓也可解脱,可走到半路上你又打电话来说医院有电了,我就想,如果回家,平时水缸里没有水,天又热,还得活受罪,又回来了。让你要点安眠药积累起来,可医生要你当面吃还每次给一粒。哎,活不成还得每天痛得钻心,还呼吸不上来,憋得难受,吐不尽的痰,吐不出来,没有力气了,瘦得全是骨头了。过去在医院里还想着称称体重,现在就想着怎么解脱。活不成,死不了,煎熬人呀,只等待油尽灯枯吧.'”

母亲停了一会儿,我沉默了,忽然想起后来小弟趁父亲精神好,给父亲理了发,又拍了张照片,送照相馆时父亲叮嘱就不要修饰,就是生前的模样。给父亲选了送老衣,父亲看着弟弟传来的视频挑选的中间的一身中山装,还有一顶前进帽子,棺材是父亲同意的门脸很大的梧桐板的黑漆棺材。

母亲接着说:“你父亲到临去都清醒,把后事安排好了,他不怕死。你父亲多次说过。”

我陪着满头白发的母亲,母亲就失神是给我蕠蕠地说。

母亲说的话现在我又想起来,父亲生前的情景在我眼前一幕幕地闪现,哎,我的受罪苦命的父亲呀,我心里悲苦着哭泣。

这时总理事士典说:“盛殓了,大家齐心。”

我们听着指令,双手抬着父亲的头,触摸到空调水晶棺底,冰凉的温度,与父亲的脸的温度一样,我心碎了。

满屋子的人很悲泣,有十几个人围绕着棺材,大家同用力,抓紧父亲安睡的寿被褥,我抱着父亲的头,大家缓缓地平稳地把父亲从水晶棺地抬起来,然后肃穆平稳地慢慢地把父亲移到父亲的黑漆棺材前。

这时的棺材已经装在架子车上,从此到墓地绝对不可以着地。那棺材有一六多高,两米多长,是精致高大的好棺材。

我缓缓地站在棺材前放着的长条凳上,抱着父亲的头,缓缓地与众人把父亲安放在棺材里,我深深地探身下去,为父亲安放好枕头,戴端正帽子,父亲脸色很安详,我手脚很轻很轻,不愿意惊扰到父亲。

弟弟也站在凳子上探身在父亲的头两旁放着纸钱,用火纸把头两边塞结实,那是防水浸入的。我扭头一看,看着弟媳抱着装着父亲的遗物的箱子,又想起那箱子里放着父亲生前最爱听的戏匣子。

我又眼前闪现到早上的情景。这天的一早上,母亲就丧魂落魄地抱着父亲的收音机在场院里呆站着,我接过来,走到灵堂,不由得看着水晶棺里的父亲放声大哭泣,想着父亲最爱听戏,最喜欢抱着这戏匣子听戏,我就最后陪伴父亲听一场戏吧,小弟在昨晚承现了与父亲最后喝一场酒的诺言:独自守着父亲的灵棺,独自给父亲说着一些话儿,自己喝一口酒,倒在地上祭酒给父亲一杯,爷俩个喝一瓶酒。弟弟也泪酒了一地。

我哭泣着围绕着棺材转,打开戏匣子,传来凄婉断肠的《诸葛亮吊孝》唱腔,唱得那是声断哽咽,唱得我肝肠寸断。

10.

“盖棺。”我被惊醒,我与亲人放声大哭,随着沉重刺耳的盖棺声,打在我的心里,我哭泣,再也不能见我父亲的慈颜;随着棺楔子的打上,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却是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相亲....

“起棺。”话音落,棺材随着长长的挽带被二三十个人缓缓地拖着,小弟咬着牙关驾着棺车,前沉的厉害,头上冒着汗珠,几个堂弟齐来帮扶着车把,棺车终究缓缓地平稳地移动。

出了我们的家的场院,转出了我家的大门,我的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的家,到那孤坟,从此与我们阳阳两隔。

我戴着麻衣重孝,重重地在棺前跪着我父亲的灵车,执事搀扶着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街上,我随着如泣如诉的唢呐跪路,摔老盆,跪谢亲戚,然后哭泣得凄惶,被执事引领着,一路上路祭烧轿,路祭叩拜,把父亲送往墓地。

路上路祭的人络绎不绝,全村的人围绕着来相送,认识的不认识的,脸色悲凄,庄重,没有一声说笑的。

路上纸钱飞扬,挽幛翻飞,纸人纸马纸楼沿路排列被人持着随着灵车缓缓移动,连绵很长,穿着白孝送葬的队伍默默致哀。花圈随着引魂幡前行,我抱着父亲的遗像一路叩拜着灵车。

到12点时,也是一天中阴气最重时,我们缓缓把父亲的棺材放入墓坑。旷野,墓地。棺材徐徐下落,哭声大恸,生者、死者的欲望,随着纸灰飞扬飞扬……

棺材很高大,棺材头高出地面半米多,谓之悬棺。弟弟与其他人跳进墓坑里,稳稳地停放好,然后弟弟跳出来,调整校对着棺材的方向,上下齐心,进一步调整好方向。我敬香祭酒叩拜后,拿过铁铣,在墓坑的中个角与棺材的正中间,分别撒上的铲土。接着有六七个人就开始封墓坑。

那沉重的落土到棺材的“嘭嘭”声震动着每个亲人的心,我们痛哭,执事忙搀扶着我们离开墓地,只落下封墓人在骄阳似火下,把父亲孤身一人躺着的棺材封在阴暗的地下,他一生劳作的热土里......

生死两茫茫,生死守护,无悔又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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