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之喜
文:我是素颜
六月是雨水泛滥的季节,一声炸雷之后,雨水就和绝了堤的洪水一样,铺天盖地倾斜而下,整个的一条大马路马上变成了一片汪洋,正在行进中的大大小小的汽车忽然间都死了火,其中也包括那些车驾离地面有半人高的大型卡车,照样像只笨熊一样窝在马路中央,前进不得也后退不能,大小车的司机们都打开车门跳进水里,想着用什么样的办法能够让车从水里开出来。推的拉的拽的踢的百般武艺全部实施了一遍,车照样呆在水里纹丝不动,那些底盘底矮的轿车几乎被雨埋住了顶子,要不是司机身手敏捷跑的快,有可能被水吞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雨水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依然肆无忌惮地咆哮着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小城,向城里低洼处聚集着。
罗大右的家在城北角,房子是建设新城初期第一批的老房子,那时还没有时兴盖楼房,能够敞敞亮亮在城市里拥有一套三室一庭独门独户的小院,在当时的年代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和罗大右从农村走出来的半个知识分子多的是,和罗大右这样好福气的却不多,刚成了家就分了房子。巧手的罗大右在院子里盖了厨房卫生间,还有一个储藏室,为了扩大面积,储藏室里居然还有几个小小的台阶,通往了地下室,地下室的空间也蛮大,放三车五车过冬的大白菜是没有问题的,里面冬暖夏凉,冬天里放白菜大葱土豆红薯,没遮盖什么东西,一样冻不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养活了不少的老鼠。
院子中央还开辟了一小块菜地,两头分别栽了一颗柿子树。
开春里往小块的菜地里撒点葱的种子豆角的种子茄子的种子辣椒的种子,到了盛夏,蔬菜一边成长,家人一边采摘,每天的菜蔬几乎都不用买,多出来的给左右的邻居尝个新鲜,于是邻家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会指责自家的男人,没有罗大右的巧手,这里一侍弄那里一侍弄,把个小院的整理的井井有条。
再到后来,罗大右把整个的院子上空用玻璃格子蒙了起来,菜地还是原来的菜地,蔬菜各自不误地茁壮着,两颗树的上空露着空间没有安置玻璃,因此柿子的成长还是健康的向上的,到了秋冬交接的时令,树叶落光了,柿子们很鲜亮地挂在枝杆上,像一个个火红的小灯笼。罗大右是不急着采摘的,等果子熟透了,才很小心地用家什挑了,柿子像团烂泥一样呈在碗里,吃上一口,能够甜到心尖尖上。
起初的十多年里,罗大右的日子是过的有滋有味的,老婆肚子争气,头胎生了一个闺女,二胎生了个儿子。两个孩子像两颗扬树,不用捋拨,自己就长得直挺直挺的,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回回考试拔尖。开家长会是罗大右最有面子的时候,还没进校门呢,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师都会主动和他上来打招呼,这个说罗小美爸爸来了?那个说罗小力爸爸来了?小美小力的班主任老师更是把他当贵宾,在这个孩子班里开会,那个班早就安排了专门的座位,有不识相的家长坐在上面,只要罗大右一出现,老师们一准会让那些个没眼力的家长让位,语言里不无讥讽的味道,好象说就你那孩子的成绩,你配在这里坐吗?
罗大右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单位身为普通职员的他可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在儿女的学校里,他罗大右也成了人物,家长们也个个羡慕嫉妒的要死,怎么一样的吃五谷杂粮,人家的孩子个个出奇呢?
没有察觉从哪天开始,罗大右的日子开始出现了小小的不舒意。先是一对儿女,开始反对罗大右在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接他们,他们宁愿披了雨衣自己走回去,也不想坐罗大右的自行车。别人家可是用轿车出租车摩托车接的,他们两个在班里都是班长级别的,坐自行车,太掉价。即便是开家长会,两个孩子也是尽可能隐瞒着罗大右,他们开始嫌弃他们老爸所有的一切,包括谈吐包括衣着打扮,包括老爸胯下的那辆老掉牙的凤凰车子。
罗大右有了一点点自卑,不仅仅是是来自儿女的压力,老婆那里,他的自信也开始渐渐瓦解了。
张玉风从村里出来嫁给罗大右的时候是感觉很幸福的,村里一起玩的姐妹中就数她嫁的好,要说张玉风在一群姐妹里不算出众,可是命好!嫁了个好人家,不仅有正式的工作,还在城里有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院子。
感叹自己命没有张玉风好的姐妹们后来也都嫁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了男人,女人们就算找了吃饭的家什,男人有本事,女人就可以跟着吃海味山珍穿金戴银,男人没本事,女人便只能跟着吃糠咽草穿破衣戴草帽。
数年之后到姐妹家走动的张玉风惊奇地发现,原来现在人们已经时兴住楼房了,她还一直像个井底下的青蛙一样,为自己拥有一个小院沾沾自喜,看到姐妹们家装修的宫殿一样的家,她才知道自己的家实在是寒酸,已经拿不出手了。
张玉风对罗大右的崇拜逐渐变了质,这个质变的过程是这样的,起初罗大右是英雄,而后罗大右是男人,再然后罗大由是男的,现在罗大右屁也不是。
看人家大喇叭,人长得还不如大街上讨饭的,瞧人家那家,装潢的真漂亮,再看看咱们家,就像个猪窝。这是张玉风的原话,只要看到罗大右,张玉风就会表现出说这话的表情,即便当下她什么也没说,罗大右还是很清楚地能够感觉到,以至于罗大右自此以后走路得靠着墙角,不是怕碰坏了家具,是怕碰到火苗子,稍微不小心就可以引发一场战争的,而他永远的是落败的被攻击的弱势一方。
老婆的置疑在罗大右的耳朵里生了根,半辈子引以为豪的家现在成了猪窝,而他却没有把猪窝修建成宫殿的能力,那么除了沉默,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沉默。
这场六月的雨来的实在是凶猛极了,让人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能够让家里的财物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刚开始,张玉风还配合着罗大右不停地把泡在水里的米面铺盖,从这个地方搬到另一个稍微高点的地方,眼看水是越来越大,搬动财物从属徒劳无益,张玉风把手上的一袋面粉狠狠扔进了水里,就着雨水,站在院子里号啕大哭,哭诉的语言里,依稀能够听见老天不让人活,我怎么瞎了眼嫁了一个窝囊废的话。
罗大右的心拨凉拨凉的,因为这该死的雨,更因为老婆的委屈。
天上的雨是停了,但被雨淋坏了的老百姓心中的雨却发了霉变。
所有被雨泡过了电器全部坏了,被褥也脏的不能够用了,米面自然是更不能够吃了,箱子柜子门走涨的不成样子,房子也成了危房,墙壁上出现了裂纹,住是能够住,就是不知道哪天会塌,房子塌了会砸死人的。
政府派人统计了人们的损失,说是要赔偿一部分钱,杯水车薪根本也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衣食住行,住就是一个大问题,眼看很多的房子是不能够长久住了,而人们又一下拿不出钱来盖新房子。谁都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下大雨发大水,再次淹没低凹处的房子,人们就是在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里在自己家的危房里居住着,温暖的家成了不定时爆炸的炸弹,这滋味,难受。
有小道消息说,开发商要开发这片洼地,所有的平房里的居民一律可以住上楼房,房子内的面积,有一平米换一平米,听到消息的都人很兴奋,不花钱就可以住上楼房,多美的事,要放以前梦都梦不到,这眼下却就要成为事实了。
罗大右也很兴奋,老婆不是早就想住楼房了吗,这下好了,不仅可以从平房搬进楼房住,住房的面积还可以比平房宽敞,自己家六十平米的住房面积,再加上卫生间厨房储藏室地下室的包括玻璃院子,乖乖,两个八十的面积是绝对有的,那就干脆要两套八十平米的吧,这样儿子将来娶媳妇也不用再张罗房子了,自己老两口也有地方安身,一举两得,好事情。回家把想法和老婆一说,老婆也很兴奋,好象新房子已经到手了,两人憧憬了一夜,也不觉得困,太阳快出来的时候,罗大右还兴致勃勃和老婆重温了一下床上运动,这项运动项目在大雨发作之前,在老婆张玉风说罗大右屁也不是的时候,就一直没有锻炼过了,以至于罗大右以为自己阳痿了,曾经多次偷偷羡慕大街上肆无忌惮尽情缠绵的公狗和母狗们。
现在好了,罗大右终于可以重展雄风了,因此罗大右决定,做了一次再后再做一次,老婆也很配合,两次之后又主动要了一回。这让罗大右感觉又回到了他的黄金时代,他依然可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搬迁的文件很快发到各家各户,内容却与罗大右幻想的美景相差十万八千里。所有的原来公家盖的房子,有一平米算一平米,至于住户们自己加盖的房子,无论多少无论大小,统一补偿十平米,也就是说罗大右六十平米的平房可以换一套七十平米的楼房。起初懊恼院子里没加盖几间房子的住户们连肠子都后悔青了,言语里很是羡慕罗大右的院子,真按照罗大右设想的落到手多大的一套房子啊,有的人家干脆连黑带昼通宵达旦在有限的院子里见缝插针,空的地都变成了可以住人的房间。文件一下来,大家都傻了眼,新盖了房子的人懊恼的什么似的,脱帽子图凉快,这是做的哪门子赔本的买卖。没盖房子的幸灾乐祸,取笑那些想钻空子的人,甚至他们很庆幸没有像罗大右那样为房子投注那么多心血,有一平米是一平米,以旧换新,没吃什么亏。
罗大右一下懵了,他确实没想到,自己为之倾心精雕细作了大辈子的小院,人家一份文件,说没就要没了,公家统一盖的部分算是房子,他一砖一瓦,亲手盖的房子倒什么也不是了。他盖的房子也是房子,真材实料,甚至比公家盖的房子用料还好,怎么可以不算面积呢?罗大右去找开发商理论,其他很多人也都找了开发商,他们都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益。
群众的力量还是很大的,他们又争取了五平米的面积,按照一平米卖两千元计算,一家就是一万,这是开发商的一个小小计策,一家另外补偿二十平米是最后的底线,有人闹就少补点,闹腾厉害了就多补点,再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平米。
又争取到五平米的面积,大部分人偃旗息鼓,开始找房子搬迁,等着快点入住新居。一少部分人不满意,继续找开发商闹腾,结果自然是不言而语的,他们与开发商之间心知肚明。
到最后没有搬迁的人就剩下了罗大右一家。罗大右要两套八十平米的新房子,开发商说罗大右是痴人妄想,白日做梦。只有罗大右心里清楚自己对小院的感情,别说是两套房子,就是三套四套,实际上他也是不稀罕的,住楼房本来就不是他的梦,他是为了老婆孩子,勉强而为之,就是这样,开发商人还不满足他只有两套房子的小小要求,那就只好不拆了,反正有住处,不急搬。
罗大右成了钉子户,他家不搬,新房子就盖不起来,新房子盖不起来,老住户们就得在外流浪,而罗大右成为了阻碍大家伙住新楼房的那个很讨厌的家伙。自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在开发商那里,新房子盖不起来就不能销售,不能够销售就不够赚钱,不赚钱那就是赔钱的买卖,开发商可不会像傻子一样等着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发生,遇事他们喜欢主动出击,被动的人只有挨打的份,这可不是他们的风格。
先是利诱!开发商说只要罗大右支持他们的工作,他们让罗大右挑最后的楼层做好的单元最好的房间。
罗大右想都没想直接就拒绝了,他不要最好的房子,差点又有什么关系,他就要两套房子,一套让儿子将来娶媳妇用,一套自己和老婆住,就算将来女儿要出嫁了回娘家也得有的地方住不是,绝对不能够和儿子媳妇抢房子的。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开发商说你再不搬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罗大右不怕,他的家当然得他说了算,这个主他是做得的。
电被掐断了,水也没有了。
罗大右有招,借了老家村里的一台发电机,晚上照明用用,反正也不看电视,费不了多少电。买了一个大的塑料桶,每天到有水的地方提几桶水回来,够吃饭就行,洗衣服就到外面公家的厕所,那里的水是没人管的。
晚上睡觉时是张玉凤最提心吊胆的,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丢进来一块石头砸碎玻璃,甚至还有人往院子里丢装了屎尿的塑料袋子,种种不祥的声音让张玉凤得了神经衰弱的毛病,听见点动静一夜别想再迷糊一眼,脑子里是盘算快睡觉快睡觉,那俩眼睛就跟铜铃似的,睁得溜圆,有几次把半夜醒来的罗大右吓个半死,他埋怨说:“新房没捞着,吓也被你吓死了。”
还好两个孩子都住校,家里的事情一般不对他们说。他们不清楚家里的状况,这是罗大右挺欣慰的事情,不该孩子操心的孩子最好还是别操心,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杜绝开发商晚上上门强拆,罗大右特意安装了四个摄像头,院子内外的情况在家里就可一目了然,除此之外,罗大右还从老家大哥那里借来了两只狼狗,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两只狗可不是吃素的,旺旺的叫声能够传到二里之外。
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开发商坐不住了,大白天直接开了铲车,几辆面包车里坐着几十号胳臂身上纹着狮子老鹰的年轻后生,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罗大右的家,两只狗还想发威,被几个后生用木棒敲碎了脑瓜,血色的脑浆流了一地,当下张玉凤就瞎被过气去了。
罗大右也怕,说话嘴上已经带了颤音:“你们要干什么?”
没人理他,几个后生把他夫妻俩往旁边一拨拉,铲车直接从门外轰隆隆地开了进来,从菜地里直刷刷地穿过,罗大右为之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住房转眼间成了一堆废墟,罗大右甚至看到了屋里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上的玻璃碎成花,相片上的他自己的模样,不再是以前他看到的笑呵呵的幸福的一家之长,相片上的他一脸的懦弱,就像一头刀案上待宰的猪羊。
“别动,你们别动我的家!”他在心里怒喊,嘴上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别动,你们别动我家的家。”
拨拉他夫妻俩的后生也加入了扫荡的队伍里,张玉凤呆呆地躺卧在地上,突发的事件让她不知道该哭该叫,她就那么傻傻的傻傻的坐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做。
罗大右突然之间如有神助,从储物间提了一个大大的塑料桶,挡在铲车前面,高声说:“住手!”
铲车上的人没理会他,继续前进。
罗大右拧开了塑料盖,一只手提着塑料桶,一只手抓住了铲车车门,他钻进了驾驶室,把塑料桶里的东西全部倒到自己和驾驶员的身上,然后点燃了打火机,顿时驾驶室里燃起了两只火球,人们只听得一阵一阵的人的嚎叫声,人们还看到一只火球扑到了另一只火球上,两只火球很快就合二为一了。
反映过来的人们拿着各种家什去救火,无奈空间不大,里面的人又刻意躲避救援,等待人们想方设法扑灭火星时,两个被燃烧的人已经变成了两块长木炭,焦黑焦黑,没有了一点人形。
在罗大右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不久之后盖起了两栋十二层的楼房,其中最好的两套都分给了罗大右的家属。
至于房子的来历,所有的人都缄默其口。
罗大右家的全家福,挂在了客厅刚刚装饰的正面墙壁上,相片上的罗大右还和当年一样乐呵呵的,他还是他们家很幸福的一家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