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傍晚去接凯凯,一出大门他就跑远了,我正掉转方向准备去赶他,这时一个小姑娘忽然像只燕子一样,张了双臂飞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
我一怔,看到她正满面雀跃的笑意,照旧张着两臂,上下呼哒着:阿姨稍等,阿姨手机借我用下好吗?我要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燕子一样飞过来,燕子一样清脆的,天理应当的,风吹过花开了太阳爬上高山了,那一种天理应当,挡住我的去路,说:请先等一等,手机借我用一用,我要给我妈妈打个电话。脆生生,直接,对整个人类满怀了亲信的情怀。
我忽然觉得这傍晚的空气中生出一种明快、愉悦和温馨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世界在某一刻瞬间化为单纯和明澈。
然后是今天早上。我正在厨房烧饭,凯凯拉开厨房的玻璃推拉门,站在中间,两手宣召似的抻开一张纸,抻得很平,唤我回头看,脸上是信心满满的表情,却又一个字都不说,就那么宣召似的张着这小报纸,以固定的姿势。
报纸一看就是他们学校的校报,刊登学校新闻,课堂家教导读之类,有一版则是学生的习作,此刻就是这个习作园地版对着我的眼睛,幼稚可爱的版式,花花绿绿的图片。
看他郑重其事的神气,我不由趁油未热的间隙弯下腰,迅速扫一眼各个小豆腐块,问:是不是有你的文章?
“没有啊,”他很坦然地说,“也没有我们班的。”很平静。
“那干嘛特特来给我看?”
答:“两周一期,就是告诉你这一期的又发下来了啊。”
说完自己拿着到一边阅读去了。
又是这么天理应当,不为有无自己的作品,好友熟人的作品发表,什么都不为,就因为“这一期我们的报纸又发下来了啊”,甚至连上面的人名都一个不认识,却也可以如此郑重其事地,昭告一般地,向自己的母亲通报。
天地万物,事情原本是事情本身,这是儿童世界才有的单纯和宝贵。
二
八岁半的老凯在他卧室门外,模仿马小跳故事,张贴了“男生卧室、女生免进”的告示。然而某一晚忽然殷殷央告:妈妈,我给你腾出一大块地方来,今晚我们挨着睡吧?声气向未见过的温柔。我强烈感受到了被人需要的幸福,就像一团柔软的棉絮窝在心里,那样的饱满的温存。
三
我看一眼他身后的墙上的钟,说,还有八分钟,七点半。七点半是他必须出门上学的时间。他的耳朵却总选择性耳聋,这时身体顾自后仰,手指在肚脐的位置,旋转,模拟拧螺丝的动作,然后双臂上举,左一下,右一下。嘴里有听不懂的伴音,之后忽然浑身震动,是想象中他附体的机器人已瞬间瘫痪,之后彻底仰倒,机器人终于壮烈牺牲。系列动作连贯,迅速,一气呵成,我再看一眼钟表,说,还有七分钟,七点半。附体的机器人消失了,只剩了他,这个十岁的,四年级的男孩,此时心神归位,抓起筷子,开始埋头吃饭。
四
凯凯的画永远是那些内容,不大像人的小人,蚂蚁似的细线样手脚,同一个姿势的手握武器,打和杀。有一天,我看到他自己收拾桌子底下,翻出一张废纸,上面画满了这类东西,要他扔掉,他不肯。吃饭的时候还在看,一边嘴里喊着哒哒哒,呲呲呲。
我喊:吃饭!他说,稍等,还有最后两个敌人没有消灭掉。我说,哒!哒!我都替你消灭了,吃饭!!!他说,稍等,这两个敌人太强大,你这样是消灭不了的,看我的,我来了!哒哒哒,呲呲呲!
一边解释说明,这是当年孙启文帮他画的,六个敌人,都是重兵器,兵器分别是什么,等等。我说,那战士就是你和孙启文了?不答,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哒哒哒。
十分钟后,我一把给抢过来,扔餐桌底下,说,再不吃饭,就给撕掉。他才又最后一声,哒!消灭了最后一个敌人,结束了战斗。
五
穿运动鞋他从不耐烦解鞋带、系鞋带,硬往鞋筒儿里拱,进去大半只脚,狠狠踩两下,竟然也进去了。运动鞋后跟外总有一块脚跟状的折痕。
商场里的移动电梯,上的时候他都是从下的那边走,反方向逆冲,下的时候当然是从上的那边冲了,从对面人空里捕捉我的视线。或蹲在三楼书柜处,喊他三遍还不走,便不再喊,顾自走,踩上电梯的一瞬回头看,还若无其事在那蹲着,赶紧转头,装没看他,等我乘电梯下到一半,他忽然从身后冲过去,在底端转身,得意看过来:看看谁走得快!谁快?
每次都这样,无数次的重复,大把时光流沙样从指缝间消失了。恍惚间他还在幼儿园时期,记忆如新,每天自行车座后载着他,一路叨叨,好像完全记不起来,怎么一下子就上了四年级?这许多年我做过些什么?记不起来了,从幼儿园到四年级,似乎弹指一挥间,他已经十岁了。
六
那天去学校接老凯,一眼便看到他正满脸委屈,想哭还没有酝酿成熟,肇事者却已被大人接走,离去。原来是一个女孩子和他游戏中,不小心伤了他,据说很痛。当妈的都对自己孩子心软,所以返家路上当他一路和我探讨明天如何去讨回一个公道,我都积极认真出主意,想办法,权衡告状好,还是直接动手好。到家,我做饭,他去写作业,然后三人吃饭,再写作业,去外面散步一圈,回家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半集情景喜剧。一切安详平静。接下来,喝奶,吃水果,刷牙烫脚,最后终于各入各房,各躺各的被窝。我睡不着,披衣起来去各屋巡检父子的睡相。在老凯床前站定,打算吻他的腮,俯身下去,通过窗帘间一线幽光,却看到他炯炯睁大的双眼,正朝向我温柔的注视,令我几乎吃一吓。
这个夜晚是如此的平静安详。我不由提及傍晚的恩怨,问:你能原谅王雪涵吗?他却已忘诸脑后,这才想起,于是很宽容很宽容地:她本来也不是故意的。
哎!这是天使降落在我们家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