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中消逝的女子

光影中的女子

记忆中从没有所谓的相伴永恒,经历也就成了浅薄的一张泛黄纸片,禁不住最温暖的呼吸,便破了。

西女属于夏生、秋长、冬收、春藏的女子,与四季轮回背离了一季,生命也顺应似的慢了四分之一拍又戏剧化的快了四分之三。

夏生时,生命还很慢。那年适逢闰五月,西女出生在第一个五月末。彼时白果河的水甘甜无比,养育了众多女子,她的来临恰如其分的成为众女之一。水面上树荫林立,微波荡漾,此起彼伏,宛如天边若隐若现的银河,笼罩着那座崭新的桥。桥边新发现了泉眼,泉眼边葳蕤的火莲花,都为她的生命临摹出一条鲜艳的路,预示着生如夏花。初生的她开始踩在这块土地上,把这里归于最初的印象,至于“印象”究竟是个什么好吃或好玩的东西,若干年后才读懂史铁生笔下“牢笼以外的天空”,“记忆”便是那“牢笼”。

“牢笼”的左边是一棵标致的梧桐,青绿色的枝干挺直而上极其均匀地生出五个粗细差不多的枝杈来,五个枝杈围合着中间的树干,像是规整的几何图形,可以同时挂住几个人。西女经常一溜烟就窜上去了,但也经常被遣下来,那是众兄弟姐妹的地盘,任何个人是不得独占此树的,话说一个帮派的可以同时上去,否则是要干仗的,尤其夏季午后大家伙同时闲到冒烟觊觎那棵树的时候。西女无帮无派,自选首领,依旧争斗不过,选择了自己的小桑树,一个九十度横出去的树干与她的身体再契合不过,在梧桐的西北,她家池塘的南面,正对她家大门。每到饭点的时候,西女的母亲总挨个树喊:下来,吃饭了。西女倒吊在树上看前方倒立走来的母亲,幻影一般,跌跌撞撞,便一个筋斗翻了下去,脚掌点地,利索之极,兄弟几个争先恐后,直冲家门。池塘在“牢笼”的中央,白果河的右边。雨季来的时候,是捕鱼最好的时节,也是胃口大开的时候,一张大网两下一扯堵在河口,鱼儿纷纷自投罗网,鱼儿的忧伤让人好不快活,尤其馋嘴丫头西女,快乐定会表露到极致。围绕池塘是那片被知了喊破天的树林,每夏季,聒噪巨彻的蝉鸣是最大的催眠,而傍晚的蛙声又会把沉寂的人们唤醒,于是一场血腥厮杀便悄悄的来了……西女的哥哥、大堂哥、小堂哥和众多族外伙伴趁机溜到那里,各自洼地武装躲藏,对所有可入口的东西发起攻击,她自家哥哥们更是拽到不行,带了油盐酱醋,生生要吃知了和青蛙,也就那样吃掉了白果河里成匹的青蛙,树上的知了也提前变成了哑巴。若是癞蛤蟆,就耶稣被钉十字架般钉到她家池塘边的柳树上,然后找来废弃的盐水瓶和针管挂瓶水吊着,西女经常不敢直视,直到被晒成黑色的皮囊——蛤蟆木乃伊,她才勇敢的捡根小棍戳几下,然后就掉了……初生的夏季也随之溜了。

秋长时,西女开始对这片临河的土地爱得深沉。夏雨、秋叶……她的眼睛盯着那随风飘落的黄叶,眼珠子不曾打转,她想知道那一圈圈的盘旋之后最终会落在哪里,那里的泥土会接纳并拥抱她吗?而那些被风吹到河里的呢?“落红并非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河中的落叶也是可以载起生命的小船,所谓“长”,也就是轮回了。因此,之于秋,她从不悲,只静静地感受愈加的寒风和观摩万物瞬息万变的微妙。

冬收的时候,她总是爱往地窖里跑,把番薯扔出来再爬上来给扔进去。偶尔也会和几个哥哥翻过河去偷些回来或就地挖坑生火烤掉。记得那年冬,小小的她随爷爷带着表妹一起逃,也是地窖里,她抱着她,不让她哭,她还是哭了,被爷爷转移到麦秸秆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后来是废弃的土砌房子里,两个小小的方形窗户,一眼望去,除了冬日凋零的田野,看不到任何生气。她睡着了,她疲乏了,爷爷依旧提心吊胆的惶恐着……一场雪,哭声渐起,她无知觉,她想回家,他无能为力无动于衷,远望、迷茫……

春藏时节,西女没有随自然的生机而蓬勃、诗意盎然。夏生时,快乐的疯了;秋长时,欣喜过度;冬收时,些许疲乏无力,这会子,青蛙蛤蟆蛇都醒了,她道了小别便梦里去了。

或许背离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法则。她的春藏自然错过春生,而夏生相应的也错过了夏长。

梦里,又一年盛夏。西女站在“牢笼”的某处角落,没有夏生,白果河的水苦涩难耐,再寻不到泉眼和繁盛的火莲,梧桐被伐,桑树被砍,池塘干涸,鱼虾绝迹,小伙伴们似水面浮萍,东南西北各分离,比践踏的冬雪更残破的影像,寻不到咯吱的声音,哪怕幻想。一切随着梦被潜藏,一时间,她看不到任何。她的夏生、秋长、冬收,记忆给了她一片快乐的“牢笼”,同时也上了一把春藏的锁。时光如何美不胜美,生命终究不会因美而停滞。西女霎时明白这戏剧化的四分之三所指是何——消逝!

所有感性至真的女子生命伊始不过是从舒适的母体被转运到无形的笼子里。白果河的天空诱惑住了她的魂灵,也让她真切的故乡与美丽的童年瞬间随光影消失殆尽,再不能寻回。如果生命里存在某种情感可以替代童年……不,那种感情一旦消逝便是死去,西女亦不再是快乐的爬树高手和馋嘴丫头,转而成了记忆的操控者与生命的沉默家。

前几年夏,当西女自觉已经长久消逝的时候,另一个光影中消逝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在一个逝世者的葬礼上。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西女及两位兄弟年少的仇家,算起来应是堂姐,唤作曼曼。那个已逝的人是她亲叔叔。村子里的葬礼有序中诸多杂乱,混乱的景象对于不谙世事的孩童是天大的喜事。西女站在一旁高处无所事事的逗着奶娃娃,正欲接过来抱时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面孔,便问是谁。“曼曼啊!你怎么连她也不认识了呢?”奶娃娃的妈妈很惊讶的回答她,而当时的西女却比她惊讶十倍。她竟不识眼前此人。时光究竟更迭了几载,西女用心去想,怎不料到岁月催人?彼时,她看她:长到脚底的白色头巾,那张脸在岁月流痕中变得朴素圆润、温柔含蓄、梨花带雨,白皙的肌肤一如初生时节不染尘世,声音温婉,步态轻盈,仿佛红楼之宝钗却又几顾倾城。她是那般温文尔雅的女子,深闺里最害羞的女子,她是她作为女子眼中,最美的女子,过去是,生命辗转再见时,更添了少妇的韵味及美丽了。西女是讨厌白果河畔女子早嫁的,一旦嫁出,纯真、容颜即毁。但看了她,西女只得赞叹了。想到早年时,她并非西女如今印象中的女子,除了不成熟的美丽。那时,她是村里最早时尚的女孩,在众多女子都还不知道吊带为何物时,她就已经招摇过村了。除此以外,是个嘴巴尖酸刻薄的女子,骂人凶狠狠,打架恶狠狠,也都是西女目睹的。最典型的一架是和西女的哥哥,她一把抄起竹竿伦在西女哥哥的背上……西女哥哥打架煞是厉害,那会却被她两个弟弟死死地拽住两只胳膊拖住两只腿,动弹不得,让她抽的甚是痛快。当时,西女亦回骂了几句,心里却恨不得撕了她。那时开始,西女知道世上原有如此歹毒的女子。后来她又相继和其他人打了许多架,后来的后来,这个勇猛的女子消逝了,变成了真正的“曼曼”。

西女傻傻的站在那里回忆,没有上去搭话,记忆中总是直呼其名,这会子却连名字也喊不出了。并非因为那场架,时光可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顺带也能把自己和别人隔离成最陌生的两个人,即便她就在西女眼前,三米不到。但是,她的美丽早已印在西女的心里了,相不相认,识或不识,她都和西女一样,有着共同的血脉,是白果河的女子,无可取代的女子。想到城市多年,身边女子无数,可是又曾有哪一个可以让她生出那般故乡情感?从未有过。被霓虹折射的脸庞从来都不是最真实的原样,面颊的美丽也不过是附带了几层冰霜,那味道和颜色是西女无论如何都难以忍受的。她身心是自由的。

她与我一样是随光影消逝的女子,西女如是想,没有悲伤。而她呢?

西女想到了邻家爽爽,比她小几岁,天生乌黑卷发,小巧玲珑,像个西洋娃娃。昨夜,她梦到和她一起门前玩耍,梦里,她着一身大红毛衣,犹如旧上海的影像,漂亮极了。许多年前,村头偶遇时,说了些话,相比于儿时的霸道小性早已成为过谦内涵的女子。近几年,只要西女走过那个门前,便会抬头看几眼,看的次数多了,院子里的景象也就越来越败落了,而院墙上的草也就更高了。古人总感慨物是人非,此处,物非人非。她常常蹲在自家门前,偶尔,从光阴中看到她嬉笑着走来,惊醒过来才发现是幻觉。那扇门关闭很久了,她如是安慰自己,终不得一见。她亦是光影中消逝的女子,而今也消失了。

随之消逝的还有一对欢喜冤家,妮妮和豆豆。原本自家姐妹,还是随着上一代的恩怨分崩离析。在还要好的时候,西女每天下午和她们一起西边大马路上学习单车,结伴下河洗澡,还有跳绳都是离不开的。最调皮时小西女还会带着她们把老太太家墙上的“神石”抠下来抱回家。“神石”是一块很普通的青砖,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被镶嵌在一堵单独的土砌墙上,墙头是一排青瓦片。被四爷爷看到严厉训斥后,那玩意莫名断了两截,西女吓破了胆,她们俩也吓傻了。不久,她们就像那断了截的青砖一样,气数尽了,便破裂了。豆豆本不爱说话,几年后离开嫁出,去年西女浙江回来的大巴上遇到她们父女,豆豆抱着据说是第二个孩子前后经过西女身边两趟,因未认出,皆没有搭话。下车时,西女一直看着她远去直至消失的夜色中,那背影比童年更清瘦了,仿佛老了……妮妮是今年初夏西女在旷野中遇到的,除了一个转头微笑和晃晃闪闪的背影,看不出她们之间还有什么值得歌颂的交集,前面是她的丈夫……

如果说,西女的生命背离了一季,在白果河的天空里注定是消逝的,那些女子呢?是“命比纸薄”,还是相比于她背离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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