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导演身上的地域标示并不明显,他不像杨德昌,侯孝贤那样的台湾导演,一开始就拍一些极具台湾色彩的电影。
他在台湾接受艺专教育,往后又前往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攻读戏剧,后来继续申请了纽约电影学院制作所学习电影制作。
纵观他的导演生涯,除了他刚从学校毕业的那6年闲赋在家,自《推手》剧本在台湾拿奖之后,他的生涯路径就一路顺风顺水。
1995年的《理智与情感》夺得柏林金熊奖,2000年的《卧虎藏龙》夺得奥斯卡金像奖,2005年的《断背山》获奥斯卡金像奖,2007年的《色戒》获得威尼斯金狮奖,2012年《少年派》获奥斯卡金像奖。
他导演的作品数量并不是很多,但部部精品,完全不需要像别人那样量变到质变。
曾经他在鲁豫的访谈中谦虚地说道:“我并不是一个天才,顶多算个人才”。这样一个成就斐然的人,在媒体面前仍然如此谦逊,我想这是他的父亲烙印在他身上的一种印记。
他父亲是台湾中学的校长,父亲从小对他寄予厚望,总盼望子承父业,但是他天性叛逆,从小就热爱导演。
后来,他因为学业不佳,勉强上了一个不被社会认可的艺专,但上艺专的那三年,是他玩得最疯,最释放自我的三年。
在他父亲的观念里,拍戏远没有教书来得体面和稳定。父亲越阻挠,他就越要去寻求自我认同和自我价值的证明。
最后,在父亲半同意半不赞成的情况下,他还是坚持了从事制作电影这一行。
从事这一行都会遇到很大的坎坷和挫折,毕竟谁也不是一出校门就能靠这一行养活自己。
李安作为一个享誉国际的名导也同样如此,他在美国的五年艺术学习结束,本想回台发展的他,因为经纪人的劝说,最后留在美国发展。
毕业后的那六年,是他的灰色时期。六年里,他没有为了赚钱出去上班,而是留在家里。
他成为一个家庭煮夫,做饭带孩子,写写剧本,读书,这些成了他生活里主要的事情。
他在自传里说,如果为了赚钱出去做其他的,那可能他这一辈子就将与电影无缘,或许迫于生计,他做的事情离他当初的出发点越来越远。
如今,他被美国导演工会授予终身荣誉奖,成为台湾金马奖影展的常驻嘉宾,很多人回看他的过去,尤其会对他那6年待在家里没有工作的日子,感到好奇和疑惑?
大多数人在家里待着无所事事,只会变得越来越懒,越来越没有追求,进而什么也不想做。
但他没有,如果以他往后导演事业上的一路顺风顺水来看,那6年对于他反而是一个休整期和一个充电的过程。
这样的长跑需要极强的耐力和自我约束能力,就这一点来说,他确实如他在鲁豫面前说的一样,不单单是在拍戏上有天分,更是个勤奋型的“人才”。
他在媒体前的形象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传统知识分子形象,但实际上,导演是一种综合素质要求很高的职业,他绝对不是一个书架子,而是理论思考能力与实践能力并重的一个人。
他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在片场就像在街头一样,要玩得起来。很小的时候,作为校长的儿子备受瞩目,经常要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
尔后,早在台湾读艺专的时候,就喜欢作为领袖纠集一帮同学排演节目。骨子里面,他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乖学生,内在充满活力,总喜欢尝试新鲜的事物。
但生活在校长父亲的底下,自然需要伪装成父亲喜欢的乖学生模样。
这样的分裂把他变成了一个戴上面具的人,生活里面很刻板,但他影片里的人物却总是很疯狂。
他说他很喜欢工作也享受工作,越靠近生活内心底就生出一种不安全感。
这大概印证了,干艺术这一行的大多是矛盾型的人。一个外在内在一致,身心和谐的人,在拍电影里的过程里,除了体会到不断NG的辛苦,是难以体会以他种身份度过一生的快感和虚幻世界里的乐趣。
46岁,他拍摄了《卧虎藏龙》,这部蜚声国际的武侠电影。那个时候,中年危机还没有到来,等到影片在奥斯卡获奖之后的几年,49岁的时候,他萌生了想要退休的想法。
人总是在朝着一个高度奋斗,等达到了最高的高度的时候,比如名利达到了一种层次,很多人就容易迷失。
这样的迷失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强烈的虚无感,一种是逐渐下坠的过程。
虚无感,就是无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没有奋斗的目标和成就感。而逐渐下坠,就是躺在以往的成就上面坐吃山空,注重享乐,再也没有新的创造。
《卧虎藏龙》里的李慕白游走江湖十几年之后,萌生隐退的心路历程,恰似李安他本人获得美国奥斯卡金像奖之后,想要退休的心理过程。
这都是人生登峰造极之后的真正归途,前半生碌碌红尘里追名逐利,后半生跟从内心。
就像很多的创作者,或许会因为外界而妥协,去写一些迎合潮流的文章或拍一些卖座的影片,当淌过了生存线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哪儿?”,这样的终极哲学问题。
每一件文艺作品,都暗藏着作者的表达。
《卧虎藏龙》是小说翻拍成的电影,最后的这种艺术创作展现的早已不是小说作者的世界观,而是导演的世界观。
《卧虎藏龙》里面的李慕白是武当派的大侠,十几年的江湖恩怨纷扰,他早已厌倦,企图退出。
就在他交出江湖上的一把绝世好剑“青冥剑”之后,他没有获得想要的宁静,反而引起了另一段风波。
官府千金玉娇龙虽然身处深宅大院,但在师娘的耳濡目染之下,总是对江湖心生向往。
出嫁前夜,她穿夜行衣翻越到贝勒爷府盗剑。因为她的盗剑,给自己的师娘惹来了仇敌的追杀。
她的师娘真实身份是江湖上的碧眼狐狸,虽然隐身在玉王府,但她过往欠下了许多血债,曾经为了盗取武功秘籍而杀了李慕白的师傅江南鹤。
李慕白追踪丢失的宝剑,也发现了他多年来苦追未果的仇敌下落。
玉娇龙游走在善与恶的边缘,她本是高门府邸的小姐,衣食无忧,但处于碧眼狐狸的教导下,她学得一身好功夫,性格也变得阴骘。
曾经父亲调任新疆伊犁,她随父亲前往的那一次,路上遇到打劫的沙匪。
沙匪头领“半天云”抢了她的梳子,执拗的她骑马就追,和“半天云”缠斗在一起。
后来,她逃离沙漠寻找回家的路,晕倒在路上的她被“半天云”救起。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两个男轻男女有了感情。
那时候,“半天云”告诉她,他叫小虎,“半天云”只是为了助力他更好在沙漠里生存的虚名。
他和她说,这一生什么都是虚的,他的名头,她的身份,只有任情任性的一生才是真实可以抓握的。
放不下父母的她,还是丢下了他描画的广阔天地而选择回家侍奉父母。
跟随父母回到北京,家里人立马就给她定了亲。但从小藏在心里的江湖梦和沙漠里的那一段情窦初开的经历,让她难以服从父母的安排,她总惦念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盗剑之后,本想自己把玩一番就送回去,但是却遇到讨剑的李慕白。
午夜寺庙里打斗,她终于遇到了江湖上除她师父之外的高手。
挑衅,好胜的她总是用力发动攻击,手握青冥剑向李慕白袭来,但总是巧妙地被他躲过。多年的修炼他已经具有深厚的内力,他的功夫具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
此前,他和俞秀莲说:“在山上闭关修炼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那是从未有过的境界,但隐隐总感觉生命里缺少点什么,需要好好想想。”
当遇到玉娇龙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生命里缺失的那一部分。那是青春活力,野性与叛逆。
李慕白冷冷地说了一声:“来还剑了。” 她满脸不屑地冲李慕白说道:“高兴就还,不高兴就不还。” 不进剑室,转而飞向屋檐。
这种随性的姿态恰恰是冲破世俗阻碍的勇气,也是束缚他和俞秀莲半辈子的东西,
他们虽身处江湖,却并不是任性游侠,也不是完全无所顾忌。
李慕白本可以挑下她脸上的面纱,并且轻易把青冥剑夺回,但他没有用强,最后放走玉娇龙。
他和她,两个处于不同人生困境的人,都在企图冲破生命的束缚。
他,武林上打打杀杀过了几十年,早已经厌倦了这种漂渺的生活,想要和俞秀莲过上安稳的夫妻生活。
但总是有太多的责任需要背负,当年俞秀莲的未婚夫为了救他而丧命,这成为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道坎。
师傅还未报的血仇,对于俞秀莲未婚夫的愧疚,道义和礼教是他无法卸下的重任。
而她,虽身处江湖之外,但从小就知道人心险恶,做事狡诈,8岁起随碧眼狐狸习武。
那时候,她就知道给自己留一手。碧眼狐狸杀了江南鹤盗来的武当剑谱,她没有告诉碧眼狐狸剑谱中文字的那一部分修炼法门。
当她的武功能够超越碧眼狐狸的时候,内心盘旋着对江湖的渴望与害怕。
她内心揣着想要遇到真正的武功高人的渴望,找寻到江湖的边。但是又无法放下侍奉父母的责任,时刻心向自由,以好玩作为她的人生宗旨。
身处的环境和内心的渴望完全对立,最终内心的渴望变成一只怪兽撕裂开他们的身体,渗透进一道光。
竹林上,李慕白和玉娇龙打斗,他没有立即就制服她,而是慢慢驯化调教。
李慕白把青冥剑扔向瀑布的那一刻,他没有想到,玉娇龙竟然飞身一跃,跳下瀑布。
这种无法被征服的野性,成了最具诱惑力的一种隐秘渴望。
他在俞秀莲身上从没有见到过,而他身上也没有。
是玉蛟龙给了他勇气,他和俞秀莲安静对坐,这一次,他没有像刚闭关回来时候那样茫然,他终于鼓起勇气,握紧俞秀莲的手,说出了往后余生,想要和她一起生活的希冀。
小虎在玉蛟龙大婚前一日潜逃进她闺房,但她忍痛让小虎离开。
婚礼当天,小虎在大街上抢婚,玉娇龙坐在花轿里,她犹豫着,还是没有跟小虎离开。
洞房花烛夜,玉娇龙逃婚,踪影全无。小虎的当众抢婚打破了她内心的阻碍,终于促成了她迈向江湖的第一步。
仗剑走天涯的那一刻起,她发自内心地舒展着笑容。
江湖上的人前来纠缠,酒楼上一番打斗,遇神杀神的气势,她没有下狠手,终究给他们留下性命。
碧眼狐狸掳走玉娇龙,她给徒弟熏迷香,特意设了个局,引李慕白前来。碧眼狐狸没有如她所愿,看到玉娇龙和李慕白意乱情迷的那一幕。
当年她骗得江南鹤进了床帏,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江南鹤的武功真传,这一度被她引为恨事。
这一次,她故技重施,但她低估了李慕白的定力。
玉娇龙为了青冥剑纵身越向瀑布的时候,李慕白惊骇地看着,那种震撼让他找到了下半生的归属。
他要舍弃漂泊不定的江湖,收服玉娇龙这个资质极高的年轻女子,让她成为他的弟子,传承他的毕生绝学。
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和俞秀莲过白头偕老的生活。
故事的最后,他和她的计划都没有如愿。
李慕白为救玉娇龙,被碧眼狐狸的毒针所伤。
因为偷学武功,被师娘怨恨。屡次任性伤人,反而被伤害她的人宽恕和救助。
玉娇龙没有实现她的江湖梦,她内心带着沉重的负罪感,跳落山崖。
这一场任情任性的闯荡,才真正让她了解了人心里的卧虎藏龙。
这是一部有着浓重东方哲学色彩的武侠片,人生,欲望,执着,人性,责任,道义全部杂糅在如梦如幻的景象里。
它就像一面镜子,可以清晰映射出每一个有所欲求,还在挣扎的人的真实模样。
李安曾在采访里说,《卧虎藏龙》之后他拍了商业大片《绿巨人》,之后他再也找不到当初从事电影的热情,直到后来拍摄了西部牛仔片《断背山》之后,他才打开了心胸,拓展了另一个天地。
演员一旦代入一个角色,他可能需要很久才能从角色里面走出来。
李安导演拍摄这部影片之后的那几年,恰与影片中人物的困境一样,处于一个中年危机的时期。
从前期休闲在家没有工作的焦虑,到后面工作满满当当的满足,再到后来工作和生活的双重压力。
这个过程就像玉蛟龙对江湖的渴望那般,从充满想象到绝望。但他终究不能像玉蛟龙那样洒脱,明知一切都是虚名,但还是得找到继续存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或许就如李慕白一般,万水千山走过,最终发现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并决心付诸实践。
《断背山》这部同性题材的影片,成为他探索自我的另一个起点。
往后的《色戒》《少年派》《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没有一个相同的主题,他的视野宏大,英语片,武侠片,同性题材,男女情感,战争,人的自我与本我,这些领域他都伸出了触角。
李慕白的心安是和俞秀莲终老,而他的心安是在电影里寻找到终极自我。
有人说他的电影世界跳脱,题材跨度大,电影地域色彩不浓厚。
这恰恰说明了他的反抗个性,父亲从来就不认同他的电影事业,所以更需要一番成就,来昭示他对于世俗的抗争与确证自我存在的内在野心。
每一部电影都藏着一个隐性的世界,折射出一定的人生观与世界观。这是我恰恰喜欢看电影的理由,它是一面棱镜,折射出他人也映照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