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是什么时候离开那道车辙的,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原是循着一条被雨水泡软的土路,深入这片大兴安岭腹地的。路两旁的白桦林,亭亭地立着,在将暮未暮的天光里,泛着一种玉石般温润而寂寞的白。不知何时,那些秀气的白桦不见了,换作了黑沉沉的落叶松与樟子松,密密地挤着,高得需仰断了脖子,才能从那墨绿的伞盖缝隙里,窥见一线铁灰色的、正在急剧变暗的天空。路,也就在这林子的默然围拢里,失了形状,成了一道在林间腐叶上时隐时现的、犹疑的虚线。
“怕不是走岔了道?”同车的老李,第一个打破了这令人不安的寂静。他的声音,在骤然显得过于空旷的车厢里,激起一点微弱的回响,随即就被窗外那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绿给吸了去。没人应声。司机小王紧抿着唇,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只将方向盘握得更紧了些。一种被遗弃的恐慌,便如这林间的暮色,悄无声息地,漫漶到每个人的心头。
真正的恐惧,是随着那一声裂帛似的巨响,劈头盖脸砸下来的。
起初只是远处天边一阵沉闷的滚动。倏忽间,一道惨白的光,毫无征兆地,将那黑黢黢的林海整个儿撕裂开来——不是自上而下,倒像是从地底迸射向苍穹的。紧接着的雷声,干脆、暴烈,近得仿佛就炸响在车顶。车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得一颤。
还不等我们回过神来,前方约莫三四十步开外,一株极高大的老松,墨绿的树冠猛地一亮,像是从内部爆开了一团白热的火球。随即,一种令人牙酸的、木头纤维被巨力强行扭断撕扯的声响,压过了隆隆的雷尾。那树,仿佛一个巨人被当胸猛击,痛苦地、缓慢地倾斜,然后轰然仆倒在地!它巨大的躯干,不偏不倚,正正地横亘在唯一可辨的小径中央。
车子,猛然刹住。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两种声音:劈啪砸在车顶盖上的、越来越急的暴雨,和每个人胸腔里,那擂鼓般清晰可闻的心跳。
“都别慌!”导游老陈的声音响了起来,比平时低沉,却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力道。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他紧蹙的眉头。“我试试联系救援,再看看宾馆那边。”信号格微弱地闪烁,时而有一格,时而彻底消失。他把手机举到车窗边,雨水立刻模糊了屏幕。他侧着耳,断断续续地对着话筒说话,声音时高时低:“对……大概在**沟方向……路断了,树倒了……人没事,车也没事……需要指引一条能绕出来的路……”
等待。车厢里弥漫着一种黏稠的焦虑。窗外的雨幕无边无际,那横陈的巨木是这困境冰冷而具体的象征。起初是沉默,只听见老陈“喂?喂?”的呼叫。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
“大家别急,”这次是老李,他转过身,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咱们人多,实在不行,等下一起下去想想办法。老天爷留咱们看场雨林,门票贵了点就是了。”这话引来几声干涩的、却真实的笑意。有人开始翻找行李,递出独立包装的饼干和巧克力。“先垫垫,指不定还得当劳动力呢。”
老陈终于挂断了电话,雨水和焦虑让他额发紧贴。“救援车进不来,雨太大,路况不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但宾馆那边给了个大概方向,说往东南,有条旧的防火道,虽然难走,但应该能绕回主道。咱们……恐怕得自己把路清出来,再摸过去。”
没有抱怨。一种奇异的理解在沉默中达成。此刻,窗外是狂暴不可知的自然,车内是必须同舟共济的彼此。协商变得简单而直接:身强力壮的负责移树,眼神好的帮着看路,其余人准备好灯光、工具,随时呼应。
雨水在前窗淌成了瀑布。几个身影——老赵、大周,还有最是魁梧的司机小王——相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推开车门,扎进了雨幕里。我们其余的人,立刻将手机、手电的光束汇聚过去,几道微弱的光柱,努力穿透雨墙,为他们勉强照明。
他们围着那树,身影在暴雨和暮色的双重涂抹下,显得模糊而渺小。雨声、喘息声、脚踩在泥泞里的噗嗤声,混成一团。我看见老赵滑了一跤,半边身子立刻糊满了泥浆,他却一声不吭,爬起来,用手抹了把脸,又俯下身去。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们绷紧的脊背和脸上纵横的水流。那是一种人与荒野、与不可抗力的、沉默而固执的角力。
“一、二、三——嘿哟!”
不知过了多久,那树,终于在一阵粗重的、从喉咙深处迸出的号子声中,被一寸、一寸地,挪开了一道勉强容车轮通过的缝隙。他们回到车上,浑身湿透,泥水滴滴答答,车厢里顿时充满了热烘烘的汗气与潮湿的泥土味。没人说话,只是立刻有干毛巾和保温杯递了过去。小王抹了把脸,重重呼出一口气,挂挡,车子发出低吼,颤抖着,从那道用人力劈开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挤了过去。
路,是彻底没有了。我们只能凭着老陈手机里时断时续的讯息和一点模糊的方向感,在盘根错节的林木间,寻找任何一点可能的空隙。车灯像两柄虚弱的短剑,勉强劈开前方数十米稠密的夜与雨,所照见的,无非是又一片相似的、仿佛永无尽头的树林。时间的概念已然消失。每一双眼睛都紧盯着窗外昏暗的景物,每一次颠簸都让心悬起又落下。老陈不时与前排的小王低声核对方向,后座的人,则用彼此都听得见的声音,说着打气或安慰的话,尽管那声音在引擎与风雨声中细小微弱。
就在那焦虑与疲惫快要将最后一丝心气儿熬干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异样的、跳动的光。不是林中兽瞳的幽绿,是温暖的、橘黄色的——一点,两点,渐渐连成了一片。
“是灯光!是宾馆的灯光!”有人低呼,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当车子终于驶上平整的水泥路面,看见那幢亮着“根河宾馆”灯箱的小楼时,车厢里只响起几声如释重负的、悠长的叹息。没有欢呼,仿佛所有的力气,连同劫后余生的激烈情绪,都在方才那漫长的、共同跋涉的黑暗里,沉淀了下去。
走进大堂,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前台的服务员早已得到消息等候着,迅速为我们办理入住,眼神里带着理解与关切。回到房间,拧开水龙头,热水哗哗地流出来。
我站在窗前,擦着未干的头发,望向窗外那片吞噬过我们、又释放了我们的、浓墨般的林海。掌心那一点微湿的、带着松脂与尘世气息的泥土,早已干涸。但某种更为坚实的东西,却在那个暴雨之夜,在迷失、恐惧与并肩的挣扎中,悄然沉淀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