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时,巷口的石榴便红了,那红不是张扬的朱砂,而是沉淀了夏日的赭石色,在青灰的枝桠间若隐若现,像旧时女子藏在袖口的胭脂。我总疑心这石榴是有灵性的,非得等到寒露前后,才肯将满腹的晶莹剖给人看。
幼时家中有棵老石榴,树干粗得需合抱,树皮皲裂如龟甲,摸上去竟有些扎手。每年中秋,父亲便搬了竹凳站在树下,用铁钩勾下高处的果实。那石榴也怪,专挑向阳的枝头结,低处的反而酸涩。父亲说:向阳的果子经得多,甜味是晒出来的。
剥石榴是门学问,母亲教我用刀背轻敲石榴的腰部,待裂开一道细缝,双手一掰,只听咔的一声,内里便迸出万千红玉来。籽粒排列得极有章法,被半透明的隔膜分成若干小室,恰似蜂巢般精巧。最外层籽粒饱满如红宝石,越往中心越小,倒像是微缩的星辰图谱。母亲总把最饱满的几粒塞进我嘴里,说:吃石榴要数着吃,一天三粒,能保一年不咳嗽。
古人称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倒也不假。我曾数过一粒石榴的籽数,竟有三百余颗之多。母亲说,从前嫁女儿,嫁妆里必放一对石榴,取多子多福之意。如今想来,这不过是贫苦人家对未来的期许罢了。但石榴籽确乎是顽强的,有年我随手将籽吐在墙角,来年竟蹿出几株新苗来,虽不及老树粗壮,却也开得热闹。
最难忘的是母亲酿的石榴酒,将籽粒捣碎,拌上冰糖,封在陶罐里埋入枣树下。来年启封时,酒色殷红似血,饮之醇厚绵长。母亲说,这酒能治咳嗽,我却疑心她是舍不得喝,才编出这般说辞。有次偷饮半碗,醉得在枣树下睡到日暮,醒来时衣襟上还沾着几粒未化的冰糖,像落了一襟的星星。
石榴的花也特别,火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像小姑娘的百褶裙,开花时满树红云,却又不似桃花那般轻浮,反带着几分庄重。许是花太艳的缘故,竟引不来蜂蝶,只在枝头兀自开着,开得寂寞,也开得热闹。花落后,萼片膨大成壶状,将幼果包裹其中,像母亲护着婴孩般小心。待到果实成熟,萼片便干枯成褐色,仍不肯脱落,仿佛在诉说一段未了的故事。
如今在水果摊上见到石榴,个个标榜着西域贡品、美容养颜的名头,价格贵得吓人。剥开来尝,籽粒倒是大了,甜味却淡了,汁水也少了,像被稀释了几遍。这才明白,原来记忆里的石榴,早已随着老屋的拆迁,永远留在了童年的院子里。
那棵石榴树今年结得特别多,压弯了枝头,几个孩童在树下嬉闹,用竹竿敲打果实。石榴坠地的声音沉闷而短促,仿佛一声叹息。我蹲下身,拾起一个裂开的石榴,籽粒散落在尘土中,像点点朱砂。秋风过处,几粒被卷向空中,打着旋儿飞远了,不知要落到何处。
石榴这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就像那些红艳艳的籽粒,终将散落各处,有的入了口腹,有的埋入泥土,还有的,随风飘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