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初读张爱玲《第一炉香》是大学的时候,那时读张爱玲的小说总是意犹未尽,总觉得没有结局的故事是一种遗憾。
如今再读,才明白张爱玲写的巧妙,一炉沉香屑听完一个故事,沉香屑点完了,一个女孩子悲凉的故事才刚开始,而我们也才读懂这个女孩藏在眼泪里的迷惘和困顿的灵魂。
她们是不得已,而我是自愿的。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关于爱情的这两句名言,即便没读过张爱玲的人,想必也听过。
“你也用不着我编慌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
这句话,是《第一炉香》里,一个叫乔琪乔的男孩子说的。
“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而这句话,是《第一炉香》里,一个叫葛薇龙的女孩子说的。
年少时读到它,就真以为这是个爱情故事,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一个薄情、负心的人。
直到不久前,重新细读张爱玲《第一炉香》,才发现张爱玲并不是在写爱情。
2
战时的香港,是一个旧的、扭曲的、即将毁灭的殖民地世界,因此这个女孩的命运,也注定被这个纷杂而荒诞的世界所影响,注定不能随她所念,她必然被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所影响和侵蚀。
故事的开始,一个叫葛薇龙的女孩子,她随父母从上海来到香港躲避战乱。由于家道中落,生存艰难,父母决定返回上海,而这时的葛薇龙为了不中断在香港的学业,决定独自一人寻求寡居而有钱的姑妈梁太太的帮助。
在姑妈梁太太眼里,亲情并不重要,金钱利益才是至上。所以年轻时她不惜与家人决裂,当了某位富商的第四房姨太太。
有钱的老公死后她就分到了大笔钱财,如今当上了梁公馆的“慈禧太后”,拥有自己的城堡、爱人、舞会和欢愉,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
梁太太有心想让葛薇龙成为帮她,吸引青年才俊的诱饵,因而答应了薇龙的请求。
在梁太太眼里,薇龙不过是她投资的一件商品而已,是否值得投还有待评估。
而薇龙虽一直听闻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可年少的她自信的认为,别人说别人的,我只做好我自己,等未来遇到了真心喜欢自己的人,对方是不会介意和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的。
于是薇龙住进了梁太太家里,也就清醒的走进了梁太太的圈套。
3
住进姑妈家的第一晚,当薇龙打开壁橱,看见了一排排崭新的华服,金翠辉煌:
“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兴奋的她几乎一夜没合眼的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但她此时对自己是充满自信的,觉得自己不过是“看看也好“,即使身处险境,如果能洁身自爱,也能全身而退,所以十分安心而快乐地“微笑着入睡”了。
第二次薇龙看到这个壁橱,是睇睇被送走的那天下午,薇龙目睹了睇睇木然地站在走廊嚼花生的惨烈场面,“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
衣橱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
这时的薇龙,敏感地意识到衣橱之外是“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但薇龙即便不断的帮姑妈应酬,此时的她依旧不愿意放弃学业,一天到晚的应酬,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
薇龙觉得,念书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不得不念出点成绩来。然而现实的情况如倪儿所说:“念毕业了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一个大学,大学生都找不到事做!”
这是薇龙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了迷茫,她想的是活到哪里算哪里吧。
直到梁太太的一个情人司徒协,送了薇龙一个镯子,薇龙才感到危机,才意识到事情不这么简单,是姑妈企图用她来安抚自己的老情人。
这也是第三次写到这个衣橱,对于镯子,薇龙不知该如何处理,准备放在衣橱中收好以便之后归还。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年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
薇龙此时是极度清醒的,她靠着衣橱马上想到,“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
她需要薇龙做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惟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但是离开之后呢,说着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此时的薇龙思想已经不再那么简单了,即便她念了书,到社会上也没法做事,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一个新的男人,一个未必如意的男人。
这时的薇龙极度困惑,在对自己命运无法把握的痛苦中不断的挣扎,她在生病中,不断说服自己,只是想给自己找到一个最好的出路。
于是经过了复杂的挣扎后,她还是决定为了那点快乐与虚无缥缈的爱情,成为姑妈和乔琪乔的高级交际花,由此她彻底抛弃自己,开始了堕落而绝望的人生。
4
而从薇龙的努力和变化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女性在世俗中的生存困境。书中的每个女性,结婚都是唯一的翻身机会,她们只能依靠婚姻,而这也是造成她们悲剧命运的主要原因。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薇龙真的爱乔琪乔吗?这个男人除了有美好皮相外,几乎是个废物,虽然家大势大,却是庶出的庶出,祖业一点分不到,还一身贵公子气,热爱拈花惹草,一心只想要钱,爱他或许正是她为自己留下来而能找到的最好借口。
看起来她像是被梁太太和乔琪乔骗着入了套,其实她几乎是全程清醒地走进去,走得既沉迷,又绝望,因为这对于她来说是最理性也最好的选择。
挪威戏剧家易普生创作个一个戏剧《玩偶之家》,女主娜拉认清了自己在家庭中“玩偶”般从属于丈夫的地位,当她丈夫的自私、虚伪的丑恶灵魂暴露无疑的时候,最终断然出走。
但鲁迅先生对北京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的演讲中认为,娜拉摔门而去,却没有经济自立的能力,将来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演讲的核心内容是“争取经济权的重要性”,对此鲁迅先生更关切的是如何将个人的觉醒变成可行的进步,而不是批评娜拉依着自己的愿望活不下去,又不肯适应原有的家庭规则,实在不中用。
对于娜拉本人很可能不是堕落就是回头的悲剧,鲁迅先生是充满了同情和叹息的。
他说:“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鲁迅先生是明了了社会和时代的局限性的。
作为娜拉本人来讲,她在那样的时代和环境中看穿了自己的梦境,进而决然地要醒来,即便这个觉醒没有什么远见,也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无论葛薇龙还是娜拉,即便她们的思想觉醒了,即便她们想靠自己,但苍凉而有限的的时代之下,她们没有任何选择,这或许才是最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