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芦苇荡


国庆佳节回了一趟老家。

隔天下午我忽然有了心思,独自出了村庄,上江堤,将车开到五四年长江溃破的缺口上。停车,静坐了一会,像是回味往日时光,耳畔有万马奔腾地呼啸,还有惨烈的求救声。

外面有暖阳,也有柔柔的风。透过车窗向南,白杨林的间隙里能见到一方水塘,以前叫芦苇荡。不用细看,它已没有了往日的开阔,连同曾经浩瀚无垠的芦苇也渐渐萎缩,直至退守塘边,一股惺惺相惜的样子。秋水渐瘦,倒映着岸边枯黄芦苇的身影;一棵老柳树孤零零的立在岸边,再也舞不动青春的旋律;几只鹭鸶轻盈地展示它们苗条的身姿,或垂首或高扬或展翅;越过池塘再向南延伸过去,便是长江。距离有点远,江水变成灰白色的老布填充着芦苇、杨树缝隙里。江南的高楼,连绵的远山都成了隐约的朦胧画。

两千多年前的《诗经》有这样写芦苇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秋冬时节芦花是芦苇荡边银白的绸纱,瞄上一眼就刻骨铭心。现在已见不到大片的芦苇,这让我有点失落。

童年时光,一年中总要来这片芦苇荡几次。浅春时节,风带着寒意。江堤边是光秃秃的杨柳,枝枝杈杈在空中涂鸦着无奈;开垦出来的荒地里,麦苗还沉迷在冬的氛围里不曾抜节,但油菜已有了青色的花苞,三两朵迫不及待盛开的小黄花,传递着春的气息。芦苇荡四周空荡荡的,芦笋还在泥土中酣睡,地表上镰刀削砍的芦柴桩像一把把匕首刺向空中,也会刺破脚上的棉鞋。我们到这里挑马兰头,掐蒿子,抜小葱。有些是给猪吃的,有些人吃。这不是品尝野味,是找寻生活,尽管常常被生活刺得鲜血淋漓。

几场春雨,几声春雷,芦笋就从泥土中钻了出来,笋尖淡红色,像沾了母亲血液的胎儿。一阵又一阵风吹过,无数的芦苇便成了绿色的海洋,那种气势似千军万马在奔腾在呐喊在狂欢,让年少的我心存敬畏。但最终还是抵不住粽叶清香的诱惑,到了五月,我们便钻进芦苇丛。此时的芦苇已经成型,密集浩瀚,我们钻在丛中像小鱼游弋于海洋。

后来知道那方水塘其实还有个名字,叫龙潭。夏天里,一群年少的抓鱼孩子沿着江边逆流而上,大大小小的水塘都留有我们嬉闹的印迹。一条斜线最后的聚集地就是龙潭。塘面是我们心里的大湖,很开阔,水也极深,水面中有个“小岛”。我们游过深水,一双双小手搜索着小岛的斜面,如果触到石块或小窝必有收获。听父亲说,那就是老屋的基地,上面建有很大的四合院,住有几十口人。五四年大水,破口就在屋后,激流漩出了这个大龙潭。

那场破圩整整十年后,仲秋的一个的夜里,我带着满腹的怨恨来到了一个叫“程家墩”的小村庄。似乎是带着对老宅的眷恋,我降临在稻草铺就的木床上时,独自哭泣,细嫩的声音像一只大家都熟悉的猫头鹰的嚎叫,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平常,无人关注。

在我记事以后,每年一到冬天,那片芦苇荡就被人剃得精光,连同池塘边的蒿草,藤蔓,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根根倒下的芦苇打包成捆,装上车,升上肩。逆风,越过江堤,穿过田园,扑进村庄的角角落落处。它们或傍树而立,或卧倒成堆,或依墙而靠,在沉默中等待着破茧成蝶。

“长安一片月,万户锤芦声。”套用这句诗形容老家那时磙芦苇的情景一点也不为过。在家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不会编芦席的人可能不多。那是一段艰辛的岁月。现在的孩子可能没见过芦席的模样,更不屑于它的丑陋,它的低贱,甚至不解,一张辛苦编出的芦席才值六毛多钱,但它却帮助人们度过了荒春。于是,在清冷的月光下,人们像条不知疲惫的老牛,拖着沉重的石磙,在咔咔声中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从芦苇身上踏走踩过。这些长长的芦苇经过锻裁,淸理,剖缝,在锤打中压扁,像一个刚强的汉子经过生活的磨练渐渐失去了棱角,变得柔顺。

土地到户让人们看到了希望,芦苇荡也被一点点蚕食。年复一年,高高的芦苇变成了低矮的黄豆、花生。大水之年,辛苦埋下的种子,收获的不是希望而是叹息。芦席不见了,过滤下来的依旧是昏黄的时光。

许多曾经从芦苇荡里走出的人,迈着匆忙的脚步,行走在他乡,编织着生活。但芦苇荡不再荒凉,时代的步伐在这里留下一条深深的印迹:面前的这方土地上,一座现代化的港口——铜陵江北港即将诞生。圩内连接港口的是江北铁路专用线,圩外连接的是长江,是广阔的天地。

我站在江堤上,看到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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