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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冬日暖阳的记忆，像一幅印象派的早期画作，色彩斑驳却呈现出橙黄温暖的主调；又像一段被岁月显影的黑白照片，感觉朴素无华，平平淡淡，却又脉络分明，清晰可见。

这幅橙黄色的画，这张黑白照片，悬挂在记忆的橱窗里，定格在二十多年前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

那年冬天，出奇地冷。

当地的龙头产业遭受重创，漫山遍野的橘子树被冻死了一大半。他一脸阴云密布，眺望着远方出神。

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啊！

除了这些年他在外打工省吃俭用积攒的二十万块钱外，还有农业银行的三十万的低息贷款，虽然有政策优惠，但毕竟这是一笔不少的欠款！

如今就这样打了水漂。

不甘心呀，当他从苍茫的远方收回黯淡的目光，重新凝视东坡上那一株株冻死的橘子树时，他像一个醉酒汉踉跄着扑倒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号啕大哭：苍天啊，你为什么这样冷酷无情？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四周一片荒凉死寂，回应他的，只有旷野呼呼作响的寒风。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像弓一样弯的腰身，饱经风霜的容颜。

想当初，在南方一家大型电缆厂担任车间工长的他，那年秋天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十万火急，匆匆告假，从深圳到广州再到西安，奔赴家乡，连续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赶回来。

他远远地看见，在村口不停地张望着的母亲，两鬓已经斑白。

那一刻，他暗下决心，不再出远门了，因为他不想留下遗憾。

在病榻前，他见了父亲最后一面。那双手曾经把他举得高高，如今却是青筋如蚯蚓般密布。父亲握住他的手，坍陷下去的眼眶里投出一丝微弱的光：照顾好你娘啊，你娘命苦啊！

他朝着父亲深深地点头，看着父亲眼睛里最后的一点光黯淡下去，手缓缓地滑下去，他喊了一声爹！

可是再也没有了回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跪在父亲身边，从此他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答应过父亲。

办完丧事，母亲的神智有些恍惚，他更是须臾不敢离开半步。

那边厂里的电话打过来，一番礼貌的问候之后，便询问他的归期，他果断而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母亲从悲哀恍惚中渐渐缓过神来，一次又一次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儿子。

儿子已经二十八岁，还没寻下媳妇，当娘的心里哪能不着急？可眼下这三年丧期要过，以后再说吧。

一年之后，他做好了充分准备，才跟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决定要在村里大干一番，种植橘子树。

这个地方，过去是有名的柑橘之乡。土壤和气侯适合种植橘子，皮薄，果肉多汁，酸酸甜甜，可口。

知子莫若母。母亲知道儿子拿定主意的事，那是一定要做到底的，就像当年本可以咬牙坚持上完高中，考一所好大学的他，硬是坚持要南下深圳去打工，因为他觉得父母太辛苦。

他拿出自己近八年来的全部积蓄，加上农行的低息贷款，承包了东坡上三十多亩地，购置了四百多株新品种的橘子树，搭了棚，买了肥。

第一年，请了县上果农技术员指导，剪枝，施肥，喷药，浇水，当年秋天就挂了果，好在地方领导热心牵线搭桥，打开了销售渠道，加上父母一辈子勤劳善良，平时人情往来从无欠缺，大家出工锄草、施肥，摘果、装箱，他也是工钱日结，所以一切顺利。

这一年秋天结束，他盘算了整个人工和化肥、水费等各种费用，净收入八万四千二百多块钱，照这样保守计算，用六年时间就能全部回本。

可谁承想就遇上了近二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听新闻上说重庆等地因为严寒天气，高压电缆线上都上霜冻，冰坨子压断了高压线，造成大面积停电，抢修工作难度大，任务艰巨。

这个出人意料的寒冬，让他的梦想被无情的现实彻底击碎了！

三分之二的橘子树冻死了，来年春天补苗谈何容易？！就是把这八万多拿出来购置新苗和肥料，根本不够用，后续支付人工的钱又在哪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想着老母亲已做好了晚饭，在家里焦急地等儿子回来。

他裹紧了衣服，擦了擦眼泪，掸去身上的尘土，一转身，低头从窄小的棚子里拿了暖水壶和带饭的保温桶，摇摇晃晃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表情，像小时候调闹钟一样，使劲地一圈又一圈地拧着，要调整到位。

快进家门口的时候，他大声地喊了一声妈。老娘从昏黄的灯光底下走过来，应了一声，饭已上桌了。

他这时才感觉到饥肠辘辘，母亲在一旁注视着狼吞虎咽的他，眼神里充满了疼爱与怜惜，茶水壶正在蜂窝煤炉子上烧着水，吃完饭要泡脚。

母亲把脸盆和脚盆早已放好，脚凳甚至连擦脚的毛巾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母亲说，快洗脸，泡脚。

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一般，母子之间形成的默契让他感到温暖。

他轻轻地放下碗，像极了小时候，乖巧地拿过毛巾，用热水洗罢脸，把水倒入洗脚盆，再添加热水，坐下来，脱掉鞋袜，挽起裤脚，泡脚。

他想起小时候，脚上生了冻疮，白天坐在教室里，听讲时间稍长，脚后跟又疼又痒，忍不住想跺脚。

回到家，他向母亲哭诉。母亲一把揽过他，脱下鞋袜，看着脚后跟红肿处，那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些天，每到晚上，临睡之前，母亲总是切下一大块萝卜片，烧半锅热水，然后让他泡脚，弯下腰用萝卜片轻轻地热敷他冻伤的脚后跟，那感觉就像躺在山一样的棉花堆里舒服。

洗完脚，再用热萝卜片敷一刻钟，然后擦干净，再敷冻疮膏，睡前用长条布轻轻裹住患处，侧卧而眠。

冻疮竟然痊愈了！从那以后的每年冬天，他跟着父亲学样儿，养成了每晚临睡前用温水泡脚的好习惯。

此刻，时间仿佛叠加在一起，小时候与长大后，过去与现在，汇成了脚下涌起的一股暖意，舒坦。

母亲就坐在他的身边，收拾完碗筷，催促他趁热喝一碗姜片茶。

在这个寂静的寒夜里，他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想起父亲的临终遗言，他的嘴角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他微笑着看着母亲，母亲正低着头补一双棉袜，柔和的灯光，仿佛一枚橙黄色的橘子一样，而母亲黑白分明的头发，极像一张黑白照片。

二十多年以后，母亲已不在人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乡亲们用最朴实的方式支持了他，无偿地帮他补苗、除草、施肥，当地政府也伸出援手，用惠农政策帮他贷款，牵线搭桥拓展销售渠道，为他宣传代言。

他已成为当地著名的企业家，从果园种植经营到果汁饮品深加工，带动了乡村特色经济发展，为当地群众创造了就近就业和发展机会，既回馈了社会，也造福了桑梓。他想：母亲九泉下有知的话，应该会笑吧？

那年冬天，母亲像一抹冬日暖阳，乡亲们的帮助和当地政府的支持，让他瞬间恢复了元气和信心，也让他明白自己必须坚强面对，不为别的，只为母亲那充满期待的眼神。

附注说明：本文运用第三人称，力求客观真实。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毕业后即外出打工，后返乡搞农产品多种经营。真人真事，我外出求学，一直在外地工作。后来重聚，谈起亲人及他的这段经历，有感而发。散文作为非虚构类的作品，叙事性和文学性是叙事散文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