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戏
文/渡鸦
谨以陋文,纪念余听了三年的《牵丝戏》
枯山逢野寺,夜雪照孤人。
外面的雪渐渐停了,朔风仍在哀嚎,刺骨的寒意钻过破旧的木窗,碎散的油纸片拍在灰斑斑的窗雕间,咧咧作响。落魄老翁终于将背后那个二尺长的布袋抱到前面来,枯瘦如柴的双手,颤巍巍地打开了沾满雪屑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捧起袋中的人偶,老翁将之抱进了怀里。看到他口中所说的人偶,这一刻,我似乎也有点理解了,为何老翁会如此地痴迷傀儡戏——那确实是一件极为精细的木偶。一身红彩似火,二尺倩影摇曳,面容白皙晶莹剔透,半片殷红点绛于唇,一滴珠泪凝在眼角睫末处,如泣如诉,惹人见怜。
看着他慢慢地擦拭着人偶身上的水迹,那双风尘磨砺过的粗糙老手,抚在其细腻的娇艳面容处,动作格外轻柔,就连一旁默默静观的我,都忍不住替他担忧,生怕扎疼了这小小的美娇娘。少顷,寺外风声大作,停了半歇的夜空,此时又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屋内橘红色的火光跳跃,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墙上,老翁长叹一声,用喑哑的嗓音开始对我说起,他曾经的故事。
小的时候啊,村头总会有戏班子过来搭台,那时候的场面,只要是村子里还闲着的人啊,就都会去凑个热闹,他那会儿才三岁,也爱跟着大人们凑热闹,虽说看不懂台上唱的啥,却是打心底喜欢上了,那个伴着铃儿叮当,宛若真人翩翩起舞的提线木偶。
“我还记着呢,那时候的木偶可没我这个好看......”说到这里,老翁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圈满是豁口的黄牙。
孩子心性,若是喜欢一样东西,就会忍不住想要,忍不住想学,常年看着老师傅手上婉转灵活的木偶,孩提时的老翁心里也是想得心痒痒,于是未跟家里的长辈商量,便偷偷混进了戏班子中,等到戏演完,戏班子拆台要走了,他寻了机会向老师傅拜师学艺,老师傅倒也是个善人,见他有心想学,便将这个——用当时老师傅的话讲——不能大富大贵的老手艺传给了他,醉心于此的小顽童,日后便跟着老师傅走南闯北,这一闯,便是一生,从老师傅那里学来的技艺,亦在江湖闯荡间,愈发纯熟。
既是不能带来大富贵的玩物,漂泊了大半辈子,也苦了大半辈子,沦落至今,居无定所,身无长物,只存一老躯残喘至今,饮啄之间,皆是报应啊......老翁说到这里,难抑心中悲苦之意,掩面痛泣,我观之心有不忍,便出言好声安慰,听到他说擅长傀儡戏,便哄着让他奏起盘铃,作傀儡戏表演一番。
闻言,老翁收起眼中的浑浊,又从布袋里摸出一块三尺见方的红布,置于地上当作戏台,左手执着铃柄轻轻一摇,铃声脆响之际,红裙飘动,舞姿轻盈,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眼角的那处珠泪,更添几分婉媚。火堆旁,老翁枯瘦的手指灵活地转动,丝毫不像这般年纪的这么有力,葳蕤火光中,淡淡的橘红色爬上了木偶白皙的脸颊,长袖回旋,半遮粉面,羞怯之下,曲罢终了。
边上早已看呆了的我,脑海里仍在回想刚才那精妙绝伦的舞姿,一直沉醉其中难以自拔。明明只是一个木偶,此刻看去,分明就是活人。
屋外风雪更甚,狂风怒啸,破陋的寺庙难敌这强烈的冰寒,屋瓦缝隙间零零碎碎掉进了不少雪花,落在老翁灰白杂乱的头发上,更添凄凉。老翁拉了拉身上的粗布麻衣,抱紧了怀中的木偶,只是抱得再紧,也难再多出一丝温暖。
“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一牵舞步如飞,二引自知进退,无心之物,举手投足却未曾违背;粗陋之技,借你兰花指捻红尘似水,演离合相遇悲喜,恃美扬威;如今,我一身褴褛,怎配你一身红衣彩绘!秋白发尾,怎堪与你并肩行山水!”
老翁惨然一笑,骤然间,将怀中的木偶奋力扔进了火堆之中!
我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阻止,一场寒风夹着冰雪吹了进来,火星飞扬,贪婪的火舌舔舐着木偶的身躯,娇艳的面庞上,那滴珠泪渐渐融化滴落......太可惜了!我扼腕而叹。
突然,木偶婉转而起,娇柔的身躯朝着盘坐中的老翁盈盈一拜,姿若生人,脸上泪痕斑斑,半片殷红轻抿,嫣然笑之,咔嚓一声,木偶碎裂,逐渐壮大的火焰,慢慢将木偶的残躯吞灭......
唯剩老翁守着火堆,忽而笑,忽而嚎啕,状若癫狂:“没了......什么都没了!”
“没的好啊!就剩我一个人了!”
地上的火苗肆意地舞动,火光迸溢,嵌在黄泥墙的身影微微颤抖,隐约间还能听到一句回应......
“就剩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