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诊所之后,天已经大亮。等我回到宿舍之后,老海约我出去吃早餐。我没什么胃口,就跟他在学校食堂胡乱地吃了些东西。老海也看得出我没有什么胃口,说他租了一个画室,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我说:“你丫行啊,都有钱租画室了?”
老海放下筷子,点了一根烟,然后慢吞吞地吐着烟圈道:“工作需要,随便租了一个。”
于是我满怀期待,心想像老海这种连画纸都扣着省着用的人,如今也阔起来了啊,就说:“走,去瞧上一瞧。”
虽说是说走就走,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老海的画室很远,而且很偏僻,不是说走就能走到的。我们穿过市区,接着穿过市郊,然后又穿过一片山林,最后真的走不动了。
我说:“你再怎么随便租也不能那么随便吧,这都要走到省外去了,你是要隐居吗?”
老海很尴尬,说:“那里便宜,我也是在一次写生的时候看到的,而且很安静,适合作画。”
庆幸的是,我们总算是活着抵达了目的地。等看到老海传说中的画室之后,我差点没就地死去,那感受就跟唐三藏取了假西经似的。
在我的预期当中,这画室怎么说也是风雅之物,这都偏僻到“深山老林”来了,不苛求“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好歹也“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吧,再不济“竹屋荆扉不厌低”也凑合了。然则老海的这个“画室”,都不能用家徒四壁赖形容了,因为说到底它连个“四壁”都没有,只有脏兮兮的三面墙。
一打听才知道,这个画室的前身是一个垃圾回收点站,就是路边常见的,只有三面墙和一个顶棚的那种建筑。房东阿姨,也就是以前负责这一区的环卫工人,她跟老海说:“这间小屋本来是很旺的,要是在以前,每天都能回收几顿垃圾,现在闹了金融危机,很多人连垃圾都不舍得扔了,于是走投无路,这才被迫卖身的,二百五十块钱的月租你算是捡着漏了。”
对于这个二百五,老海并无多大意见,起码水电全包。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一面墙,取而代之的门板又略显敷衍,矮了半截,只能遮住一半。万幸的是还能遮住一半,不至于上下失守。
我说,你怎么想起要租个画室?老海说他最近找了一份兼职,给一个宗教协会画佛像。要知道,老海是美术界的豪放派,又喜欢精益求精,几天下来,画布倒还是干干净净的,整个宿舍却像被颜料炸弹炸过似的。他隔壁床的哥们刚淘了几件白衬衫,上午刚到还没来得及穿出去,下午就成了波西米亚风了。对面床的哥们养了几尾银龙鱼,不消片刻就成了锦鲤。那几天,所有人看老海的眼神都变了。老海说,宿舍窄,很容易闹矛的。我说,那你可以找点宽敞的地方去画嘛,阳台啊,楼顶啊。他说,主要不是地儿窄,是人比较多,关系窄。
或许他的说法也有些道理。
还记得我有个舍友非常喜欢打dota,还喜欢嘲讽。有一回他random了个神灵中单,跟他对线的是个repick的沉默术士,补给没有他多,于是他一有机会就开嗜血上去烧人家,对方也是艺高人胆大,红血了还老在他眼前晃悠,最后我舍友实在忍不住了,才四级就想越塔强杀,结果被人绕了视野反倒送了FB。从此之后这货就跟人家杠上了,也不去gank,什么装备都不买,奇葩地憋了根大根就跟人家玩命,那沉默去哪路,他就去哪路,双方杀得你来我往,各种嘲讽。然而对方后期多,打了五十多分钟,被人家破了两路,眼看就要上高地了,结果停电了。
大学生无聊,只要一停电,不管男女都会整栋整栋的人跑到走廊上去鬼叫,大多数也是瞎起哄。我舍友心中不爽,就在那儿喊:“我的神灵啊。”接着就听到有人喊:“我的沉默啊。”他又喊:“我的五级大根的神灵啊。”那人就喊:“我的圣剑沉默啊。”我舍友吃一惊,低头望去,发现楼下有个人也在看着他,就说:“我的是五级大根刷新球神灵。”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回应道:“我是三圣剑蝴蝶沉默。”听到这里我舍友便基本上可以肯定地问:“你是‘骑猪的单车’?”那人阴恻恻地回答道:“你是‘他爸爸’?”双方沉默了片刻,异口同声地喊了声:“操!”就冲到楼梯里面打了起来。
老海不想跟人家打架,所以他省吃俭用租了这个画室,加上买家催画催得紧,索性那段时间就住在这里了。
老海为人风雅,茅屋虽不及广厦但也要用心雕饰一番。为了省钱,他不知从哪里捡来些板皮,拟了一副楹联挂在那半扇门的两边。这上联写的是“佛有三身,非生非灭非空”,对的下联是“道化万物,生一生二生三”,横批是一块牌匾,题的是“自然”。后来我和蒋小米说起来,她说这横批听起来跟一个品牌似的,于是大家开始亲切地称呼老海的画室为“自然堂”。
总之,白日里老海的画室门户大开,屋内三面佛像高悬,法相庄严。他烟抽得很凶,又喜用烟斗来抽烟草,搞得满屋子烟雾缭绕,远远望去还真似个山野佛堂,让人有股忍不住要进去烧香的冲动。晚上老海将所有家当一收,翻下白天挂在墙上的床板,推至屋子中央,伏身其上,再拿几块画布往身上一盖倒也能安然入睡。届时已是夜凉如水,晚风的尖牙磨着门缝发出低低呜咽,惨白的月光照在小屋上,此情此景就是义庄也不过如此。于是,亦正亦邪,神鬼不侵,在这不安分的岁月里,老海的画室居然从未失窃。我想这绝对是广大小偷的损失,因为老海的画虽然没什么名气,却很有灵气。另外,他还答应要送我一幅画,却至今未果。
你还别说,我对这个画室的第一映像差是差了些,但是待久了,却也忍不住想搬进去住。早在没有上大学之前,我就惦记着上大学后能租一间地下室,然后找上几个人一起颓废。现今没有地下室,先租个垃圾站感觉也挺接近的,起码都很颓很废。
我问老海说:“你的小庙还能容得下我这尊大佛吗?”他说他没有问题。他没问题了,还要问过房东阿姨。可这一问,阿姨这边就有问题了。她说:“你们要是愿意挤就挤,不过多一个人要加多二百五。”
我说:“这地没有多,房子没大,住多一个人反而小了,怎么还要加价?这租房住的人以后还敢娶妻生子吗?”
阿姨解释说:“房子算送的,我收的是水电费。”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这么点地方,要两个二百五,不值得。”
之后我便对老海威逼利诱,终于说服了他和我一起去合租个地下室。其实整个过程只有我在滔滔不绝地向老海夸夸其谈,而老海却始终无动于衷,最后我说房租我出,老海便很干脆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