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火宅
其余三个墓室,他们去看过,和第一个形制相同。齐想着那些枯骨,大约是罗马的士兵,大约在故乡也有自己的心上人,最后独自客死异乡。天地悠悠,除了这尊地底深处的阿多尼斯,再没什么纪念他们的爱而不得。想到这里,齐感到心里淡淡的茫然,说不上来。
离开前,点燃三支烟祭奠。然后齐拿些细软出去换钱,时日艰难。本来齐还有些顾忌,但是想起德国鬼子在胶东做的好事,齐觉得,一报还一报吧。
待二人从洞口出来,夕阳向晚,齐眯起眼睛,觉得好似两个世界。
阳光下,日子如常,只是齐觉得张突然忙了起来。他突然收到很多国内的来信,常见他在案前反复斟酌,最终写下简短的几句。齐不知道该如何想。一方面,张自己的事,他不应该过问,他也没法帮他什么。另一方面,能收到信,未必是一件坏事,不像他,家里久无音信。
想着这些,他的思绪又无可奈何地飘向张挽起袖口,白衬衫下露出的一截光洁小臂,和他微蹙的眉头。正襟危坐的他,后颈上蜿蜒流下一颗汗珠,啪嗒一声,落进他心里,带起涟漪。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齐走着,居然刚好撞上从邮局出来的张,他正把信放进西装的内口袋,察觉他,便停下来等,看向别处,却偷看他一眼。齐清楚捉到,觉得可爱,笑着,招手,快步跑向他,忘了刚刚的种种。
然后他们隐入无人的小巷。齐压他在墙上,他们接吻。二人心跳飞驰,如群马跑过山间草地。张背后,围墙上的爬山虎,随二人,微微颤抖。钟声如海,时间波动,风波动,汗滴颤动,齐握住张的侧颈,喉结滑动。
叶片阴影里,一只蜗牛缓缓地爬。
齐不知道,张怀里的信,是最后通牒。信的内容,只是通报,南迁的死伤,并恳求他,以族长的身份主持。他漫长一生里唯一且最后的出逃,必须要尽快结束。无尽的黑暗道路,无色无音声,他要以止水之心去走,无可奈何。但此刻,他从未预见到的一个吻,这双氤氲的灰色眼眸,让他如见海潮奔流。
盛夏炎炎。
齐洗好酸樱桃,放在床头柜,是夜里。张刚刚淋浴,头发还滴着水,裹着浴袍坐在床上。齐在他身下,单膝跪下来,一手握着他的脚,另一只手放松他的小腿。张垂眸,看着他,他头发上的水,一滴滴,滴在齐身上,顺着他的肩膀、锁骨,向下流去。张别过头,好像很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想握、想触碰,但抬不起手。他觉得自己软弱,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回头,齐笑着,柔声细语问他,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喝点水。
张摇头,微微叹气,除了齐递酸樱桃到他嘴边的手指,没有别的吹拂过,这缕最微小的西风。齐起身,猛然咬住张齿间的樱桃。好酸,智齿痛,就咬得更紧。于是两人,落入涨满夏梦的池塘,荡开,向深处。
齐看到,情人变成会轻吟的夜昙,会流汗的蝴蝶。他和他,如夜云含雨,俯瞰静默的旷野。齐闭上眼睛坠向他,而他身上,三千朵野花正从沉睡中醒来。
惊雷无声。
夏夜的暴雨里,房间在燃烧。
(五)耳朵
为出手上次的冥器,齐在学校,和艺术史系的一些人走得很近。其中有一位,叫做奥托的,号称爱好东亚艺术,认识齐后,就对他死缠烂打,为的是求他翻译新得的一些敦煌经书。齐自然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说是得,其实是偷,经了多国几手二道贩子,最后价格还是低得惊人。所以齐向来不理踩。他不知道,这人后来真的会跑到北平,给各国鬼子牵线搭桥,成了有名的文物贩子。在敦煌再见到齐,他一声上帝啊,齐先生好久不见,让他墨镜后白眼翻上天。不过这都是后话。
齐从琴房出来,撞上等他的奥托,也是这样的表情。
齐先生,今天过得怎么样?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次您托我看的金项链,我找到买家啦,出价特别高,怎么样卖不卖。
出多少?
奥托在齐手上,写下一个四。
齐有点心动。四千马克,能解决很多问题。
但是,奥托继续道,买家有一个小条件,就是请您和您的朋友亲自拜访他在基姆湖畔的宅邸。
为什么?齐问。
奥托说,这位买家不买来路不明的物件。
齐觉得烦躁,心想有钱人真他吗事儿,但又觉得别跟钱过不去,就答应下来,定在下个周末。
从海德堡到基姆湖,要坐一晚的火车,再转汽车,最后一程要骑马,穿过拜恩阿尔卑斯的山间。齐很意外,张骑马骑得很好,甚至比他这个正经蒙古族还要好,齐觉得有意思,脱掉皮衣系在腰间,扬鞭向山石与草甸间的一人一马追去。他哼起那时用小提琴拉的长调,他怎么也没料到,会真的如歌词所说,在轻快的走马上,遇到和睦一心的人,但是他不奢求什么永远都幸福。他觉得永恒比不上山谷里的风,比不上他的白衬衣被风鼓满,黑发随风飘动。
等张终于在山谷尽头停下,回头,碧蓝的基姆湖也在他身后升起,闪着金色的波光,像一颗耀眼的宝石。齐向来不爱宝石,小时候看厌了,长大了就太刺眼。他爱的是逆光中的那个淡淡的人影,望着他,望着他们走过的雪山。
齐有些意外,买家不是他想象中的老头,而是一位中年女性,留着黑色的长发,气质静谧幽深,相貌却让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仆从看茶,退到角落。叫做安娜的女人接过金饰,看了几眼,便随手放到茶几一边。她说,齐先生,这样的东西我见的太多了,实际上没有兴趣。但是我还是可以按照四的价钱接手,只要您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可以提。齐倒要看看她这是哪一出,一步步循循善诱,把他引来这里。
安娜拍拍手,只见三个女仆从侧室一字走来,各捧一卷经书。她们把经书在齐面前一字排开。他才恍然想起,奥托那孙子跟眼前的女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怕不是他妈。齐抓起金饰起身就要走。
安娜挽留,齐先生,您不妨看过再做决定。
齐因为对年长女性的礼貌,坐下来,把烟狠狠按灭,肘架在两膝,俯身看经。安娜说,这批收到的敦煌经书有三卷,我最好奇的也是我最想让您看的是中间这卷。齐看到左右两卷以图画为主,有一卷损毁的很厉害,几乎是残片了,有和尚坐像,有星图气象。中间这件的确特别。似乎是唐代三界寺僧人法信授众沙弥十戒的记录,文中劝人“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又说:
尽形寿不杀生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尽形寿不偷盗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尽形寿不淫欲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尽形寿不妄语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尽形寿不饮酒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安娜说,我知道这大约是经文。我想请您看的是背面。
齐小心把脆弱的经书翻过来,只一列小字,不成体,把斑驳发黄的纸张衬得像无涯的时空。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齐不爱佛法,却也心中一震。千年前一个沙弥的爱欲,完好地、赤裸地呈现在他眼前。他觉得人可怜,人爱,却无能,无力。这些他早在大厦倾颓时就看到。所以在他面前,百无禁忌,此刻要的就紧紧握住,捉不住的,就随风。
安娜问,齐先生,您能告诉我吗?
齐叹了口气,说,Nichts lässt soviel Leere zurück wie in Erfüllung gegangener Wünsche.
(谚语,最大的空虚莫过于如愿以偿)
他点一支烟,把皮衣拎在肩上,走出别墅,在庭前花园里找等他的张。绿草如茵,灌木整饬得好笑。转角,他看到张在马厩,安抚他们的马。一只白马,一只棕马,靠着他的手,睫毛低垂,耳朵闪动。齐走过去,把项链系在他脖子上,说不卖了,咱们走吧。于是他们跨上马,往湖边去。
齐拴好马,就脱掉衣服,一路跑到长长的木栈桥尽头,在快要撞到夕阳的时候,哗啦一声跳入水中,再潜泳回来,让张也来。张拗不过,就随他,也脱了衣裤,轻巧一跃,像一条白金鱼隐入绛紫的湖水。落日熔金,湖水漓漓,他们在跃动的金色里时隐时现,接吻,身上流满闪烁的水滴。水波摇荡,张的身体铺满橘光,睫影下,幽深的眼眸中流光闪过。他长长的黑发滴着水,齐用手指帮他向后梳,然后顺势把他揽住,吻他的耳垂。张被咬得痛,就抓齐的背,让他停下来。齐知趣,把下巴靠在他肩膀上,吸气,呼气。他看张的耳尖微微一点红,一滴水顺着耳廓,啪嗒落在自己的鼻翼,心里发痒。他也闭上一只眼睛,看那蜿蜒轮廓中的黑色耳孔,想象透过一支望远镜,窥视他走过的万水千山,日升日落。
那里有百乐京的渔火,密林中的浓雾。那里有泗洲的水,有蝎形的陷阱,血流的尽头,一枚小小的青铜铃铛。那里有古老文明的全部秘密,人心一切的嗔贪痴,和枷锁般沉重的命运。那里有灰色的内家老宅,伙伴们充满鲨意的眼神,和长白山上绵延的雪。最深的地方,雪山下开满鲜红的藏海花,母亲的眼神温柔又忧伤,落在他脸上的泪水滚烫。
可那时的齐还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看到情人水灵灵的眼眸低垂,纯洁,空寂,深不见底。他把手放在张腰上,莫名觉得心疼,想轻轻把他从水中托起,离开幽暗的湖水,越过黛青的群山,到晚霞之间去。他想把他高高举起,永远脱离不平的地面,永远高于黄昏,永远高于黑暗,永远生活在美丽的白天。
(顾城《立秋》)
(六)初好
那晚,他们在湖滨的一间小木屋住下。齐开了一瓶威士忌,张少见地把杯子拿过去,要了一杯。齐觉得意外。两个人喝,总是容易多。
何况是在月下。
齐酒量很好,多了也没关系,张却一杯又一杯,逐渐倒在齐怀里。他脸颊飘起克制的一点红,却已觉得羞怯,埋在齐大腿里,身体完全软掉,像一只猫。齐缓缓摩挲他的背,张用很轻很轻的气声说,不想…分开…齐望着月亮在湖水中摇曳的倒影,没有听到。
回到海德堡,是一天的舟车之后。小睡一会,齐爬起来给张煮小馄饨吃。清晨转瞬即逝,满城夜露,蒸发殆尽。张像以往一样认真吃完,放下勺子,说,齐,我要走了。齐说,去哪里。张摇摇头。什么时候?现在。齐转头,待房间的旋转终止下来,看着张的眼睛,说,我送你吧。
码头人潮汹涌,齐紧紧握着张的手,生怕被冲散。把他送上船,齐和甲板上的张,隔着人海相望。齐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望,就和他相隔一生。突然齐好像想起什么,猛然回头,冲破人潮,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抓起琴就往码头狂奔。万幸,万幸船刚刚启程,呜咽的笛鸣声和黑烟里,张在原地,等待着他。齐气喘吁吁,站上系船的石墩,拉那首长调,直到船变小,变远,消失在视野尽头,人潮也散去。
“骑上了轻快的走马,拽上扯手,慢点走,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啊,千万别灰心。
越过好多的山川,走路要掌握快慢节奏,跟知心的朋友就要见面了,和睦一心,永远都幸福。”
年华飞逝。
花开两朵,两处离情不同。
张记得齐轻轻揉他的头发,让他保重。齐则记得失去夏夜,失去芳草,失去小巷,失去山谷里的风,失去波光粼粼的湖。他拉琴,洗手,手银,洗手,鲨人,洗手,四十年如一日,等待下一个春天,阿多尼斯复活。
(一些不必要的说明:提到的《受十戒文》是真实存在的敦煌遗书,斯坦因手稿编号S.1824,现藏大英图书馆,可以在国际敦煌项目网站上看。角色奥托原型Otto Burchard是海德堡大学博士,三十年代中国有名的古董中间商。该卷经书是斯坦因盗取,这里属于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