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岁以前,我的内心从未浮现过所谓愿望一类的东西。
不希冀美味的食物,不向往华丽的衣服,不羡慕豪宅与别墅,汽车更是见都没见过。
小小一间茅草屋,住着爸爸、妈妈和我。这间小屋与村上唯一一间小学近在咫尺。或者干脆说,小屋就坐落在小学坑洼不平的操场角落。若不是妈妈用秸秆扎起一扇低矮的篱笆,我简直会认为这间破败的小学教舍是自己家的财产。
那时候最大的幸福,就是去前院奶奶家偷树上结着的毛桃。桃子又小又青,衣襟上擦一下,张嘴就啃。吃饱了就站在她家窗台前向内张望。奶奶家有一位很老很老的爷爷,老到谁也记不清他的年纪。他有一只篮子挂在房梁上,篮里装了几本线装书(那时不识字,现在想来,大概是《列宁选集》),用红布覆盖着。我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就问那是些什么宝贝?他回答,那是他的理想,美好的愿望。
啥是美好的愿望?幼小的我讪笑着跑开了。这位老爷爷是傻的。
可是没想到,在我七岁那年,愿望竟像一颗呼啸的子弹,猛然击中了我。
那年,我第一次坐火车,被妈妈带去省城,给姑姥拜寿。
姑姥家在沈阳皇姑区一条小巷里,由于拜寿的人多,大家都挤在一起,小小的房间成了翻不开身的饺子锅。到了晚上,亲朋好友睡不下,姑姥就叫儿子、女儿把我们带回自己的小家安歇。那晚,我住在二姨家。而舅舅家的表哥则住在大姨家。
第二天,表哥告诉我,大姨家可好了。有宽大的双人床,有金碧辉煌的吊饰,有彩色电视机,还有一只大书柜。书柜里连《安徒生童话》也有呢!最重要的是,大姨家住的是楼房。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灯火。冬夜的星空离我们那么近,似乎伸手就可以触及冰冷的星光……街道上有人在放鞭炮,有人在积雪覆盖的广场打雪仗,还有带着白帽子的回民架起烤肉摊,嘴里嚷着:“嘚……羊肉串儿喽!”
我被表哥的描述深深吸引了。为什么不是安排我到大姨家睡觉呢?我也想站在楼顶望向飘雪的城市;我也想坐在台灯温柔的光下,翻看墨香飘溢的童话。
表哥告诉我,为了不忘记去大姨家的路,他用粉笔在沿途墙上都画了白线。于是,趁大家不注意,我跑出房门,开始沿着白线跋涉。我路过一家规模宏大的商场,还有一个养满野生动物的公园,闯过不计其数的红绿灯……但是,怎么还看不到大姨家的高楼?
我不敢再走下去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城市原来这么大!
从此,住高楼便成了我的愿望。
这个愿望在我十六岁那年实现了。我考上县重点,那以后,无论读书还是住宿,我都在梦寐以求的楼房里。原来,高楼并没什么神秘。真正住起高楼,也不像表哥形容的那么美好。不。也许表哥的形容本就不怎么美好,只是自己没有亲历,想象过于美好。
2003年,单位到东北大学招聘,人力部主任在和我签合同前问,小张,你有什么愿望?看看企业能不能帮你实现。
我坐在招待所床上,默默想了半天。
我说,有。一,我想坐飞机;二,我想去看海;三,我想出国,走在异国的土壤上,聆听完全陌生的声音,感受截然不同的文化。
主任笑了,说,这些愿望很容易实现。小张,我喜欢你这人,很真诚。你的愿望切合实际,不好高骛远。
我不知道主任是夸我还是损我。也许换个说法,就是我这人没远大志向吧!
一转眼,这些愿望也都实现了。
如今上下班,我背着皮包走在街道上,每每在十字路口驻足,眺望熙熙攘攘的车流与人群,总会想起第一次去省城,在沿途的建筑上拼命寻找粉笔痕迹的经历。对于一个少年,城市固然陌生,却充满了神奇。一句话就可以轻易点燃热情,鼓舞追寻的勇气。可如今呢?城市依然陌生。或许,残余的也就仅仅是陌生而已。
如果说毕业前许下的愿望全部实现后,我又有了什么新的愿望,我想,那应该是回到过去吧。
现在我所期盼的,全都与过去相关——生长在田野里父母叔伯亲手种下的食物;流淌在老家门前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夏日天空中悠然飞舞的蜂蝶;夜半时分的清冽空气,以及如画的星空……
包括返璞归真的心灵。我渴望一份无欲的宁静。就像当年站在前院奶奶家窗台前,望着老爷爷的书篮,听他倾诉理想,然后嘲笑一声,这个人是傻的。
这样的愿望能实现吗?
当初的愿望又真的实现过吗?我很怀疑。
也许人力部主任不会再欣赏我。听了我的新愿望,他会咧咧嘴,暗想,这家伙实在过于好高骛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