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刚好,稀薄如蝉翼。东风拂面,微冷。路边野花已缤纷,桑树带果萌新芽。春光令人欣喜。我骑着单车陪母亲去种地。
母亲每天上午都要下地劳动。其实也没什么活,差不多一亩大的山地,大部分都种树,能耕作的无非就是树与树之间的空隙,或者在树下种些喜阴的植物。可母亲每日必来,还时常说忙不过。母亲年纪已大,不堪劳作。为此,我没少说叨她,今日权且看看她到底在忙些啥。
到了地里,母亲把带来的小半袋草木灰,埋在一棵龙眼树的根头,而后扶着树干,仰脸望了望树梢,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长出嫩芽了,还好啊!阳光下,我分明看到母亲脸上皱纹舒展,些微浑浊的老眼掠过一丝光芒。去年夏天时,树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唯独这树,绿叶渐黄,枝条稀疏,萎靡不振。母亲忧心如焚,牵挂有加,呵护愈增,常另开小灶,希望它回转过来。今年开春,它终于长出新芽了,母亲甚感欣慰呀。
母亲活动了几下便热了,脱了一件衣服,叫我跟她去挖紫淮山。我时常用母亲送的淮山煮汤,味道鲜美,却还不知道它长啥样子呢。我随母亲前往,见她在一块空地上胡乱抓了一阵子,把散落地面的一层落叶枯草掀到一边,凑近仔细查看。她指着一块凸出地面木头颜色的东西说:你看,这儿有一块,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哦。我很好奇,也凑了过去。母亲估量着它的大小,锄头轻落,小心地划开泥土。一块硕大的、深紫色的,带着根须的淮山赫然在眼。母亲拿小刀轻轻割了一把。只听清脆的“离离”声,一块淮山被剜了下来。透明的黏液沁出来,还藕断丝连呢。母亲说:“吃多少割多少,剩下的藏在土里不会坏。”她把余下的重新用土掩上,摘来一顶芋叶子戴在探出头的部分,再把刚才掀开的乱草重新盖上。母亲动作十分轻柔,仿佛泥土里躺的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母亲此行主要目的是种南瓜。她先找了一块没有树荫,阳光充足的开阔处,开始清理地面的杂草。我走过去帮忙。她连根拔起一颗勾勾草,指着根部恨恨地对我说:“这草可坏了,生命力强着哩。一个小蒜瓣就能长成一棵草,你看密密麻麻这么多……”她将那草狠狠地扔了出去,似乎扔出去的还有她的顾虑。整理好空地,她用簸箕挖来一些松软的泥土,堆在空处,倒上一些草木灰,蹲下来,撸起袖子,把土和灰拌匀,把大土粒捏碎,再把泥土捋平。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包,打开来,是几个已经冒出尖尖白芽的南瓜子。她小心翼翼地把瓜子儿一颗一颗点进土里,然后在上面撒一层薄土,再铺一层塑料薄膜,最后盖上一些乱草,好像给这些籽宝宝盖上厚厚的棉被,免得它们半夜着了凉。我明白了母亲手掌黝黑、指节粗大、皮肤皲裂就是因为这般啊。
做完这些后,我有些倦怠,便去采野花看野景。母亲自去采摘准备下锅的地瓜叶,吩咐我不许踩在田畦上,要走沟里头。我开玩笑地说,泥土里还有什么宝贝吗?她眉飞色舞地回答道:“当然咯,到处都有。你的脚下有姜母,这边有木薯。”“哇,果然处处有妈妈的宝哟。”我踩着松软的泥土,寻找漂亮的野花,看蝴蝶翩翩,听蜜蜂嗡嗡,尽情呼吸大自然的清新空气,心情舒畅,神情惬意,在初春的田野里似一只脱笼之鹄。这是久居城里人巴巴欲求的热望,却是古稀老母亲日日必修的功课。不久,母亲抱来了一大捧青翠欲滴的地瓜叶,我则采撷了一大把色彩斑斓的野花。我们各自都有收获,就收拾收拾回家喽。
自我记事起,母亲就没离开过土地。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员,有一份微薄的薪水。然而仅靠这份工资维持家用,供两个孩子上学,是远远不够的。母亲业余时间就用来种地,以增加一点收入。记忆中,母亲没有周末,没有寒暑假,一生忙忙碌碌。如今年事已高,子女们希望她悠闲地安度晚年,三番五次地劝她到城里来住,都遭到婉拒。我曾不解母亲的固执。今日此行,我明白了老母天天必须下地的原因;明白了她说黄瓜秧在吐丝、玉米棵又长高一节时,手舞足蹈的快乐心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点热爱,一点依恋。母亲亦是。我看到了母亲对那片土地的深情。在这里,母亲就是慈母就是守护神。那油亮油亮的绿叶间,那硕果累累的树枝头,那洒满斑驳阳光的黑土地上,有母亲深深的凝视,涔涔的汗水,和手掌抚过的微微温热。此番情谊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那是长久以来惺惺相惜的理解,是烙在骨头融入血液的眷恋,是一种生命对待另一种生命的至真至爱。
望着母亲动作轻巧地跨上自行车蹬了出去,我想我不会再阻拦她下地了。我也骑上车,追了上去。一只蝴蝶被车篮里的花香所引,一路翩跹跟来,美哉!此时,阳光稍炙和风微温,我载着一蓝春光一心欢喜回家,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