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时候,我原有几分霉气,时常受到责罚。受了责罚就逃进旷野,直到黄昏过去,天将入夜,这才悄悄的回家。这中间有时采集一点自己认为稀奇的野草;有时做一只笛;有时手不安分起来,捉弄捉弄小虫;有时静静的躺着,望望流云,听听飞鸟;有时自然也入邻舍家孩子的伙。但当同辈的散了场,能玩的也都玩厌的时候,就又感到自己的孤独和悲愤,而落日却给了我不少的安慰。
那时日已将暮,一面的村庄是苍蓝,一面的村庄是晕红,茅屋的顶山升起炊烟,原野是一片静寂。在明亮的辽阔的背景上面,走着小小的阴影;村女怀着婴儿,在慢慢归去;农夫带着锄镰,在慢慢归去;牛马也拖着载庄稼的摇摆着的车,在慢慢归去。他们要休息了。井上送来水桶的铁环的响声。远远的牛犊在懒懒的鸣。听着那从静寂中来的声音,我想起:休息了,人要休息他一日的勤劳,大地也要休息它一日的勤劳。落日在田野上布满了和平,我感到说不出的温柔,心里便宁静下来。”
“10年之前,读高中的时候,时常独自逃课到郊外田野,在那里流连到天黑。那些夏日的黄昏,湿润的暮色渐行渐远,收割后的稻田升起苍茫薄雾,空气里有河流、烧焦的稻茬、路边盛开的雏菊的气味,辛辣清凉。天边有大片赤红的晚霞,一层一层重叠、蔓延、褪远,月亮的淡白影子却已在天边隐约浮现。面对着空旷的田野,天地壮阔淡定的瞬间,这微妙的夜与昼的转换交接,呈现在眼前的时与地,使我感觉无限喜悦而怅惘。亦是巨大的不能得到沟通的孤独感,无法抵挡,一个人蹲在田埂上便哭起来。”
我去到过许多个地方旅行,见过许多各样的风景,但极少遇到能让我感受到一种穿透性的巨大完美的震撼而俯身哭泣的天地,也极少遇到一块大地能让我躺下来,肯愿把心搁放在那里,让它被四周的景物与气氛包围,感到宁馨、和平与安慰。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见过了许多美景,见过了许多美女,最后的感受却仅仅只是,见过。是这个极其著名的大家都知道都来过的地方我终于也来了,我终于完成了一个夙愿也终于在生命的历程里留下一道印记,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也可以向他人炫耀,然后带着几张著名景点前糟糕却足以当成绩单的留影照,回到庸碌的城市,继续惯常无味的生活。旅行,以及流浪,本是一种逃离商品世界的行为,现在这行为本身却成了商品。
风景的意义是什么?一个德国导演说:“真正的风景并非只是一片沙漠或是一片森林之类的地方,它应该是能表现出人的内在心境的风景。”风景的意义不是你觉得好看,不是你因为喜欢而欣赏它,然后拿出相机把它框进去留存下来。不是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自以为看遍世间的风景。风景的意义是你的心灵和它发生点什么。
如今,越来越多的喜欢旅行,喜欢去接触风景,但是我们和风景的互动却越来越少。他们只是说“哦,我看到了”或者“这个真好看”。风景不和我们心灵发生什么联系。我们的喜欢只是在旁观者的身份上。我们不属于风景,风景也不属于我们。这渐渐变得和动物们一样。动物是没有所谓“风景”的,风景是针对人类,这个感性的能够建立文明的生物才存在的。老是隔着相机去面对风景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这个冰冷的高科技机器隔断了我们和风景间的情意,我们应该抛弃它,直接和风景面对。就像中国古人写到的诗句“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那样的纯真意境。你的心灵不和风景交谈,那么就和一只猴子一只鸟看到这风景没什么区别。
文章前面摘的两段文字分别来自民国时期的作家师陀和今天的作家安妮宝贝。生活的年代和文字的趣味各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对自然敞开的心灵和纯真的情意。敏感的人总是更容易进入和触摸风景的意境和味道,生出许多美好的情愫。一个仰躺在大地上得了抚慰、平和、宁静与安歇,一个却因为感受到天地壮阔无限的美与伤感,激发深刻的孤独感而猛烈哭泣。相同的,却是暮色。
在一天24个时辰里,我以为最神奇,也最钟爱的就是夜暮时分。那由喧嚣纷争进入温柔、安详、静谧的瞬间是极其美好的。一切声响歇息,天光变淡变柔和。在壮阔的天地里仿佛充满了什么柔情的东西,饱满的,温暖的,一点也不像清晨的寂寥清冷,仿佛可以听见时间的足音,朴素的光芒里藏着恒久无言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