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要这个过程

01 辍学

老师仍拒绝升樟。他捏着手里的十块钱,背着书包离校。已入秋,黄叶落地。他不打算回家,小山有处棚屋,父亲发脾气时,他会住在那里。

学费还差二十,老师不同意延期。他走的时候,办公室满是新书。几个同学正按名单搬数。他撇了一眼课本,是擅长代数。

父亲卖掉毛毡,扔在炕上十块。说与其把钱给学校,不如去供销社给他装酒。老板金已不耐烦。只是看自己为难,又帮他打下手才赊账。


他每日五点起床,洗漱后去喂马。再拿着酒瓶去打酒。八九岁时打不到酒,或跑得慢迟了。回来被父亲打骂,坐在一处哭。无人不管顾他,家里孩子很多。

大姐已出嫁,夫家是远村富户。但姐夫并不爱护大姐,生下两子婚姻勉强维持。二姐很少回来,性情冷淡。有时身上有伤,问她不说。

三姐去了广东,说是赚到很多钱,也有人说她和有钱人跑了。总之她没和家里联系过。至于大哥,他还没结婚,只是相看着。女方看到家里情况,就没有了下文。


屋里还有半袋玉米,手摇着脱粒机,米粒磕磕啦啦的从凹板滑落。他不能去上学了,再也不能看课本。他还有好多没学,也不知道去哪里学。

晚饭时大圣来找他。用饭盒装了酱土豆和馒头。

“升樟哥,你想好了吗?我妈说,念书可以去城里,带钢笔,还能见大楼。”

升樟没有回答大圣,默默吃下半块馒头。若是平时,他一定好好品味,可如今白馒头在嘴里,也尝不出味道。


“升樟哥,我先回去了。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叫上我。我们俩好有个伴儿。”

“我送你。”

“你不回家吗?”

“不回去了。”

送完大圣,升樟一个人坐着发呆。间断把玉米芯送到炉膛里,烧得红红的,屋子里慢慢暖起来。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既然不念书。就要分担家中开销。


最起码过年吃回肉和馒头。在家有软席睡,出门有齐整裤子,胶皮鞋要是也能有一双更好。妈做的鞋总是开口子,要么就是鞋跟磨坏。

第二天还没亮,大圣就带着村里人来了。说大哥喝多了酒,把爸的胳膊砍了。人送去了卫生院。升樟没反应过来,就已被拽上拖拉机。

他坐在拖斗里,风呜呜的灌进裤管。脑子里想,爸妈平时都把钱给大哥,给他买酒,大参烟,不是年节也去商店裁衣服。年轻一辈里,他算是过得优渥。

不过他知道大哥喝多了总是要闹的。大概又是为了钱,房子,娶妻。伤势不会重,大哥平日不劳动,又加上醉酒。再说他要是真把爸砍出事,谁又来帮他出彩礼置房。



02 分家

升樟到医院,见大哥坐在台阶上。他耷拉着脑袋,也不作声。升樟没理会他,大姐和二姐也到了,他看了眼伤处。顾老头躺在床上输液,听见响动看是他来了。

感觉自己像救火队员,哪里有事情就要他到哪里。但大家平平安安时,从没人想起他。此时大哥进来。

妈开口缓缓说道,“升樟,你也知道你哥不小了,要娶媳妇。好不容易人家不嫌弃。但要分开住。这房子和地,得给新媳妇。”

“还有马,骡子我不要。”大哥补充。


大姐和二姐有一搭没一搭,也不理会他们说什么。用二姐的话说,闺女对咱爸不是小棉袄,是换钱的骡子马。

“您怎么想?”升樟问爸。

“我现在书念不成了,没有地也就没有口粮和收入,只能出去打工。”

“您和我妈先住到山里棚屋,我赚点零钱先把年过了。”

“老大,地留下三亩,我们俩不用你养。”老大想了想,点头说行。


这是人生第一次分家,他想起了马关条约,又是赔银又是割地。那外国人仗着有枪炮。大哥有什么,六亲不认的板斧吗?不管怎么说,掠夺都是不正确的。

他没再作声,回家套车。衣服,铺盖,锅碗瓢盆,零零碎碎。大姐边念叨着,边让他把东西搬上车。他收拾自己的东西,《钢铁》在灶台边找到,已被撕下两页。

大体收拾完,大姐拿着几捆葱,回家去了。他没说什么,倒是想起驰风,这是他给马儿起的名字。驰风见到他开始喷气,他拿起梳子给它刷毛。


“天冷了,我就不给你洗澡了。给你刷刷毛,也能舒服点。我不打算念书了,钱不够也没人肯借,我爸也不愿意让我再念了。

我哥要结婚了,新娘子说要留下你。不然,她不肯嫁过来。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养马,我哥是不会。以后我也不能来看你。

我倒不是想你归谁。只是觉得你得洗澡,刷毛,有时得了毛病,你又不会说话。我怕他们不明白。这就耽误事儿。

天快黑了,我得走了。不然看不清路。黑子陪我去山上,你就在这吧。驰风啊,我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朋友。”


他赶着黑子上山,出了村眼泪掉下来。驰风是陪着他长大的,大人不让他进屋,他就和驰风作伴。玉米摇不完,驰风就在一旁等他。天热了他给驰风洗澡,它高兴对他伸脖子。

“黑子,我失去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家没了,学也不能上了。”哭到山上才平复。这一年他十六岁,小学毕业,因为二十块被迫辍学。被赶出家,住进山上棚屋。

他并不忧虑未来,因为比这更现实的是,日后花销,家里吃用。冬天要是也住在山里,是要冻坏人的。他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便找出那本《钢铁》来看。

有一位作家说“伟大的性格往往是在和命运做斗争中形成的。”升樟没有保尔那样的梦想,只想吃穿不愁,容身之处,过个好年。



03 联产

此时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可包干到户,包产到户。现实中的三十年争论不休,直到八二年出台的一号文件,才正式确认了其准确性与可行性。

升樟平时听不到这样消息,这是他在镇里做工,师傅讲给他的。师傅说这是属于农民的一次改革,废除人民公社,解放生产力。他问师傅什么是解放,师傅说就是甩开膀子往前走。

随之而产生的是标准与现实失衡,村干部到家里来收三提五统费。爸与干部产生冲突,被告知要赶快回家。他不愿意回去,却也只好和师傅请假。


爸的观点是,除了剩下三亩地,其余都是老大在种。对应费用也要和老大去收。村干部观点是,这些地都在顾家承包下。他不断家务事,只管收费。

两个老头在屋里吵的震天响,棚上渣土都要被吵下来。大哥坐在一旁脸通红。这时爸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


“我要去市里上访,市里不行就省里,省里不行就去北京。总会有人管我们这事。”

“这件事捅出去后果你很清楚。”

“你小子出趟门变聪明了。知道威胁老子了。”村长停下手,朝他走过来。

“你最好打死我,不然你有后悔的一天。”升樟随手把铁锹递给他。


升樟平时谨慎,贫穷让他明确位置。较少声张人多时,都站在角落里。他有什么不满也只是同驰风和大黑说。

可要钱的这个人,要将一切私有,更多贫农也受到压迫。山上几户听到这件事,也都带着工具来了。

事后想是谁赋予他力量,许是镇里人们鄙夷激发,或是远在异国保尔。也或许是师傅说的那句。


升樟,人要实现自主自治是要付出代价的,畏缩只会助长如当年八国联军恶行,把我们宝贝都烧掉了。

升樟没有想到的是,未来二十余年,这一税费将取消。并实行免征补贴政策。但农民生产的积极性和生产效率,还是在特殊几年里滞缓。

不管国家还是个体,都曾受到现实困境盘剥,信息落后与隔离。但在当时不以为苦。因为每个时代有承担与厚重。



04 过年

礼也好兵也罢。说到底是比谁的锄头硬,谁的意志坚定。上次斗争后,干部按规办事。邻里见面客气。升樟不知喜忧。或许,他成为了对方。

大圣说他不想这些,男子汉大丈夫,要有血性志气。凭什么向恶势力低头。升樟看着大圣,没想到他说出这番话。

他照例回到镇上。他给师傅说了这事,师傅答“伐无道,诛暴秦。削木为兵,揭杆为旗。”


“什么意思?”

“朝朝代代都有,是个过程。过程里疼一会,哭一会,迷糊一会,清醒一会。”

“师傅,我不想要这个过程。”


师傅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他。白书皮时久发黄。几个红字“时事手册,新华书店”。不做工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板凳上看这本书。

他不知道修铁路还要穿山,炸山头,改移公路河道。隧道桥梁土方石方。里面的词村里老瓦匠也不常说。他用手指寻着宝鸡和成都,原来这条线有这么长。

解放牌汽车,夏收分配,大量养猪指示,高等学校招生。国际形势,各国往来,原子能利用。这些事他从来也没听过。他看得高兴,心里想真是一本好书。


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就抄在本子上。等师傅回来请教,师傅也有不知道的。说家里大儿子回来,就能告诉他。师傅大儿子在省城里上大学,学的是工业与民用建筑。

或许老天不绝人路。虽然他不能上学了,但是很幸运遇到师傅,有书看还能听讲史实。从前觉是过去事反复说。

如今明白其借鉴意义,如果一个人对生存感到痛苦,那么他可以去看看别人是怎么过来的。就会明白眼前的事都是暂时的。时间和时代会推着一切往前走。


下个月五号是除夕,他并不打算回去过年。他把这个月工钱用塑料袋包好,又去集市上买了几块炉果。路过肉摊,说是六块一斤。他看了看手里的钱,去买了半斤白面。

走到二手书摊前,有一本黑白底红字的书,他拿起来读了几页。这和他读过的时事手册很像,只不过书名是《半月谈》。因为是旧书,摊主也不愿意和他周旋。

他就用六毛钱买了三本。他打算先把工钱和吃的送回家,再回镇上看书。正好店里缺人打更,他和师傅说了,师傅也就应下。

爸和妈收下钱,没多问什么。听他说过年还能做工,更是觉得机会难得。也未留他吃饭,让他趁天黑前回到镇上。


他裹紧外袄,二月冬天寒风刺骨。雪下得深用树棍探路走。他看着不远处村庄,想如果有一天他能搬回村里多好。

在山上也好,几户人家也照应。可终究没有家的意思,总觉得一阵大风,几场雪就能把这棚掀翻压倒。去村里还能通电,用煤油灯早上起来鼻孔里都是黑的。

他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回到镇上。顾客年前就把定做家具取走了。年对于人们来说是大事。可他觉得这一天,能有个安静地方看书。已经足够幸福了。

屋里炉子烧得暖,他喝下几口热水。想着把剩饼热着吃。手碰到碗却是温的。拿出来一看,是碗土豆炖猪肉。他夹了一小块,肉顺着喉咙就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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