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我嘀咕了一句,他赶紧示意我噤声,几乎是抱着我的肩转身走至角落的水缸前,他掀开三口水缸的盖子,一口水满,一口无水却只容得下一人,一口水不及缸腰勉强能容下两人。
“你进去。不要出声。我不叫你别出来。”王信把阿紫塞进无水的缸中,迅速地合上盖子,接着又拽着将我塞进另一只水少的缸里,他轻身一跃,与我一齐蹲了进去,又轻巧得将盖子合上。千钧一发之际,一群着黑衣牛皮筒靴的大汉正昂首阔步而来,围堵于那扇上了锁的矮门前,隐约听见他们开了锁,其中一伙人人进了小屋,未几又踱步出来,匆匆间上了锁。
王信透过隙缝,默默观察几个大汉在园中来回走动的脚步。
水缸里的冰水渐渐漫及胸前,我冷得上牙磕下牙,瑟瑟发抖,王信把我搂入怀中,朝我脖颈间轻轻哈气,虽然杯水车薪,但丝丝暖意渐渐萦绕我心间。
不过我仍然怪他莫名其妙得把我当贼一样塞进缸里,一脸哀怨得盯着他,若是能动的话,我早已拳脚相加。
渐渐我已无余力再瞪着他,只觉冷得刺骨,浑身虚脱。他紧张得看着我,轻轻搓暖手掌,捧起我的脸,他薄如蝉翼的睫毛染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水雾,微微发白的脸颊退却了冷峻,努力挤出鼓励的笑意。
我高昂的头颅最终还是倒在他的肩上,额头贴在他冰冷的耳根时,竟害羞得发烫。
这个鲜衣怒马的美少年,害得我有些恍惚了,只听见那群黑衣人攀谈着:
“大哥,这老儿何时来取货?”
“今夜子时。”
“他不会杀人灭口吧。”
“山下都是兄弟,他敢轻举妄动,兄弟们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这老儿为何把货物存放在这里?”
“听说,这儿的主人跟他有一腿,哈哈哈。这地方绝了,易守难攻。这老儿极其狡猾。”
良久,一个警觉的声音道:“不对啊,我总觉得这里有人来过,老大你看,这足迹明显和我们的不一样嘛。”
我心中一惊……
顿时,黑衣人停住了对话,隐约感觉他们在细细观察园中的脚印和一草一木的动静,斜风呼啸,园中的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这园中已无多余的藏身之地,他们很快便觉察到了水缸的异样,有人走近其中一只水缸,掀开了盖子,又轻轻合上盖子,说:“满的。”没有人应声,那个人搓了搓手,朝手掌哈了口气,说:“冷死我了。”伸手准备掀开第二口缸。
间不容发之际,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那个人缩回了手,转身警惕得盯着门口的来人。
这群人虽衣着普通,不惹人注意,但身材精悍,体型匀称,颇有英武之气,我透过隙缝,看到这群人的领头从腰间取下一只黑色的金属吊牌,递给黑衣人道:“上头令我等前来取走货物。”
“不是说好,今夜子时吗?为何提前来取?”黑衣人的老大看了看金属吊牌又递了回去。
来人的领头儿顿了顿,淡淡道:“这雪越下越大,怕是不到夜间就要封山了,上头怕夜长梦多。令牌可看清楚?”
黑衣人的老大没有出声,却走到来人之中,转悠了一圈,才一字一顿道:“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上次接头的人怎么换了?”
来人的领头儿也跟着在园中转悠了一圈,笑道:“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大小寒。这要问上头,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那余下的银子呢?”
“我的人都在山下,只要我们取到货,安然无恙地回去,这钱财自然按时送到您手中,江湖之人,贵在诚信,烦请兄台让我等开门验货。”
“拿什么让老子信你,上次接头说得很清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今日变卦,除非……尔等根本就不是那群人。”黑衣人老大提高嗓门,只听见一阵刀剑出鞘的尖锐声响整齐划一,划破这大雪覆盖的静谧。
“兄台乃江湖大哥,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等理解,但今日我等空手赤拳而来,若有半点失言,随你们千刀万剐,烦请兄台让我等开门验货吧。要是让上头等急了可不好。”
园中沉寂良久,王信莫名间眉头更是紧锁,手中攒拳,比我一个小女子还要紧张。
突然听见有人抓起锁链开锁,少顷,木门“吱悠”一声打开了。
王信才暗暗地长吐一口气。我冲他挑了挑眉,瞪了瞪眼睛,表示好奇。
一会儿,只见一群人各自扛着几个大麻袋从小屋里出来,来人的领头儿说:“好像少了点,也不跟兄台计较了,今日还要劳烦兄台的人帮忙一起搬下去,少的那点儿货物就当作是犒赏兄台的弟兄们了。”
黑衣人老大立即打断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子在江湖行走这么多年,没人敢说老子讹他的,少的粮食不过是在路上颠簸洒了,如果你们连这个都计较,干脆自己搬下去。”
这时,黑衣人的弟兄显然不干了,有人猛然将装着粮物的麻袋扔到了雪地里,还有人就近搁在了水缸之上,使得水缸的盖子发出“砰砰”的撞击声,幸而那是口离他们最近的盛满水的水缸。
我和王信团团抱住,蹲在缸里,屏住呼吸,心跳骤然加速。
“原来如此,是我错怪兄台了,不过,下了山就能拿银子了,还得劳烦各位。”来人的领头儿放缓了语气。
大概是在黑衣人老大的示意下,其兄弟们又再次扛起重物。
“原路返回吧。”来人的领头儿又道。
“原路?那条小路恐怕早就被雪封住了,不能走,要走走大路。”黑衣人的老大语气十分强硬。
来人的领头儿似乎并不着急,冷冷道:“一来你们穿成这样走大路,不怕引人注意吗?再者运货的车乘都已安排在小路的山脚下。另外,你其余的兄弟们也都转移到了小路的山脚下恭候大哥呢,就算在路上有什么不测,你的兄弟也不会善罢甘休。您看……”
这时,又一个着黑衣斗篷黑筒靴的人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得禀报道:“大哥,我们弟兄都已经到小路下等大家。刚刚已经跟那伙人碰头了。”
黑衣人老大发出粗犷的吼声:“你这个死二狗,早点上来不行?走!”只听那个名叫二狗的人低声抱怨说:“我不是要探个虚实,才敢如实禀报嘛。”
众人纷纷走出半月洞门,只余下一地破碎的脚印。
良久,王信掀开水盖,纵身一跃,抱起湿漉漉的我。阿紫听见动静,也钻了出来,她见我浑身湿透了,立马取下自己的厚斗篷披在我的身上。
“跟我走。”王信拉着我冰冷的手走出了半月洞门,几经迂回曲折,我们来到一排朴素的房舍,正门半掩,依稀可见屋中央炉火烧得正旺,一个挽着青丝发髻,着青白道袍的中年妇人依偎在炉火旁,正缓缓得往炉火中添加干柴,冷风从半掩的门扇里蹿进屋子,使她打了个喷嚏,她不得不走到门前重新整理布幔,当她抬起头,看见狼狈不堪的我们时,稍微的皱了皱眉,朱唇轻启,轻轻道:“进来吧。”
王信迟疑了片刻,挽着我进了屋。
三人见到炉火时,都松了一口气。
中年妇人慢悠悠得端了三杯热茶递到我们面前,我感激得向她道了谢,赶紧捧起茶杯,猛然下咽,一股热流使我重新恢复了活力。
中年妇人看着我渐渐生起了一丝笑意,说:“你跟我去换身衣裳吧。”
待王信略微点点头后,我才跟着她去了里屋。
等我换上了那身青白道袍出来时,阿紫掩着嘴大笑不止。
“有那么好笑吗?”我一屁股坐到炉火旁。
“其实,你挺适合做道姑的,哈哈。”王信拍拍我的头,取笑道。
“我做了道姑,你怎么办?”我眨了眨眼睛,凑到他耳边道,王信的脸一刹那羞得通红,“不会吧,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就害羞成这样,哈哈。让我来给你凉一凉。”我冰凉的手掌一把捧住他的脸,在我的使劲摁压下,他俊秀的五官挤成了一团。
“大胆。”他立即反剪住我的手臂,低声喝道,又羞又急的样子。
“疼疼疼……你不用这么当真吧。跟你开玩笑呢。”
他这才松开手。一旁的中年妇人对他笑道:“您,也去换身衣服吧。”
王信点点头跟了进去。
这个中年妇人竟然对他使用敬语,而且重音落在了这个“您”字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
难道这个中年妇人也看出王信满身贵气?
她满面清心寡欲,举手抬足之间从容不迫,且少言寡语,当是一个自恃清高,不畏权贵,不问红尘的绝俗隐者。但对王信却有一种隐隐的卑躬屈膝之感。
少顷,阿紫拨弄我的衣袖小声道:“小姐,小姐,快看。”。
我抬起因炉火暖得通红的脸,见王信一身女式素白道袍,清风俊朗,有不落凡尘的脱俗,他略微尴尬的站在一旁,抬起袖子,打量着自己那身怪异的服装,一脸嫌弃,见我们都睁大眼睛欣赏他时,他略薄的嘴唇露出孩子气的不好意思的笑。
“帮我把衣服烤干。”王信竟然将他的衣物扔到我怀里,以一副君临天下的威仪之态望着我。
“凭什么?我的衣服都是阿紫给我烤的。”我略带嫌弃的拎起他的夹褙。
“就凭本公子救了你一命,否则你早就被人宰了。”王信撅起他傲娇的小嘴唇,坐到我的身旁。
这时,中年妇人从我怀中接过王信的服饰,拧了拧水,靠着火炉,平铺展开架在一个小巧的木质条凳上。
“就是因为你,才害我差点冷死啦,本来我和阿紫可以大摇大摆得走出去,你硬是把我们塞进水缸里,你说那群劫匪是不是和你有仇。”我摁着王信的一只肩膀,质问道。
“琇英啊,换做是以前,你会诚恳得跟我道谢,而不是来质问我,你是不是落水之后真的性情大变?”王信凑到我耳边,笑着问。
“对,我压根儿不记得你曾经救过我!你是谁呀,为什么每次碰到你,都很倒霉?倒霉透了,幸好我今天没来大姨妈,否则我就完蛋啦。”我摆摆手,耸耸肩,使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明明是我拯救了你这个倒霉蛋儿!你这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王信嘴上这么说,却从阿紫怀里拎了一件我的湿哒哒的衣物帮我烤起来。
“看来你很怕你大姨妈嘛。”王信想了想,抬起头望着我道。
我真是哭笑不得,翻着白眼道:“想想方才你那番行云流水,驾轻就熟的藏身动作,肯定是没少干那种‘偷鸡摸狗,隔墙盗听’的事。”
他瞥了瞥对面的中年道姑,闷声不响得低下头,修长好看的大手忙着帮我翻烤衣物。
中年道姑冷漠得扫了我们一眼,我一脸无声的讪笑,只觉屋子里的温度骤然跌了几度。
半晌,中年妇人轻声道:“凡事机警而为,切莫冲动行事,小心驶得万年船。”
王信顿了顿,抬起头来笑着答应道:“嗯,嗯,嗯。”那语气有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幡然悔悟后的诚挚。
话毕,中年妇人抬起眼皮仔细瞧了瞧王信,冷眸中流动着爱怜的暖意,就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她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我叫田琇英。”我立即道。
她点点头,笑意凝结在唇边,继而又打量起王信来,悠悠得说了句:“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考虑考虑。”
王信自然立刻摇了摇头,忙推辞道:“早着呢,早着呢。”那害羞的模样竟有一股憨态可掬的傻气。
我连忙道:“嘿嘿,在你们这儿,这个年纪的确有些事可以考虑了。哈哈哈。”
大伙莫名其妙得望了我一眼,似乎在说“不知羞耻”,我立即止住笑声,悻悻的埋下头,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个中年妇人到底和王信有怎样的渊源?竟对他如此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