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喜欢听大人讲话,我妈说,这叫“迎口水”,那我也乐意。我妈人比较热情,又很大方,所以我家几乎成了整条巷子的大妈集合点。每天上午10点到11点,就有大妈三三两两来我家吃“咸茶”,我老家的一种特色茶饮,茶叶用特制的器皿擂成末,用滚烫的开水冲泡,加点盐巴,搅拌一下,等茶叶沉淀后,舀到碗里,加上炒熟的芝麻、花生和炒米,有时还会加点小虾米提鲜。我每次一喝都是五碗起步。我妈总会笑着给大妈们添茶,听着她们带来那附近的家长里短。谁家的儿子娶媳妇了,谁家的女儿考上大学了,谁家的孩子大学毕业找到一份高薪工作了......除非刮台风了,每天上午10点到11点就是“妇女咸茶谈话会”。
小时候的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没有童话公主的粉红色泡泡袖连衣裙,但是简单,快乐。直到有一天,我也参加高考,上大学,毕业,找工作,成为大妈们咸茶谈话里的主角。也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认识了我们那条老巷子里的男孩们,是怎么一个个从寸头毛孩,长成中年油腻大叔。
一开始只身来到深圳,拎着行李箱就来了,但住着住着也有了不少生活装备。我只是一只眼睛看不清,在母亲眼里就是“行动不便”,于是把我弟派来,我弟领着他的“男团”来了。
印象中,所谓的发小就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嬉闹。从一起穿开裆裤的日子,到一起步入校园,互相串掇着对方去扯前桌女同学的小辫子,一起逃课,一起抄作业,一起在假期酷热的太阳下奔跑,流汗,一起慢慢长大。然后,各自打拼,成家立业,轮流着给对方当伴郎。还有一个群,不管是谁在群里喊一声,总有表情包冒出来,“听说有人要请吃饭?”“有安排?”“有话快说,哥忙着呢”。
那天,我弟领过来的男团,就是四个年近三十还打着光棍的发小。每年年底家里大扫除整理柜子的时候,总能翻出一堆老照片,其中还有不少是他们四个人的大头照,那还是小学的时候,一个个嫩嫩的小鬼头。一起长大一起入学的他们,互相留存对方的大头照,这是他们友谊长存的象征。
而现在的他们,用我弟弟话来说,除了他自己,其他都“长歪”了。
庄林,人畜无害的“海王”,每一次失恋,上一秒梨花带雨,难舍难离,下一秒看到别的漂亮女生,立马春心荡漾。
钟之行,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九,硕大的体型也藏不住闷骚的内心,一个不懂得拒绝的“中央空调”。
郭焯,高鼻梁,深眼窝,明明一个长相酷似混血儿的高个帅哥,愣是把自己活成了娘里娘气的人。
这几个人,以前一放学,就先来我家报到,在我家蹭吃蹭喝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妈跟庄林妈妈来往得多,所以我听他的事也听得最多。其实,他们四个家伙,庄林是长得最白净的,有着漫画里的闪烁的大眼睛。夏日里,见过他一件宽松的白T,搭配黑长运动裤,留着小短发,非常清新的模样。每次来我家,手指娴熟地往后拨弄额前的头发,就能让人联想到《流星花园》F4里的花泽类。
庄林从小在我家“混大”。上小学那会,他妈妈上班,没时间给他做饭,他就会跑来我家蹭饭。但庄林很懂分寸,三块排骨配一整碗米饭,要么一根香肠配一大碗粥。他吃完的碗,找不到一粒剩余米饭,难怪他长得白净。
他跟我弟一样,初中就辍学,后来零零散散做过各种职业,最后一份工作是在网吧当网管,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让他迷上了游戏。常年不在父母身边,整日与游戏作伴,沉浸在打打杀杀的游戏世界里,废寝忘食。但最后,庄林并不是成为一名征战世界游戏赛坛的大师,而是患上了白日幻想症。走在路上总以为有人要谋害他,有时走着走着会蹲下来,一动不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脑子一直嗡嗡作响,听不见别的声音,心悸。家人领着他瞧了各种医生,一句话:远离网络游戏。
后来他妈妈迫不得已辞职在家专门照顾他,花了两年半的时间,总算恢复正常了。现在在一家直播公司当客服,工资虽低,但在小城市吃喝拉撒也足够了。前阵子,跟他们公司的一个行政小姐姐处对象,每天朋友圈撒狗粮。后来人家离职就提分手了,庄林是狠狠哭了好几天。听我弟说,每天梨花带雨,微信长篇大论哭诉自己怎么怎么舍不得,来我家坐着坐着也哭凄凄,我妈还以为他又犯病了。
隔了几天,他们公司来了一个新的行政小姐姐,庄林又“活”过来了。那种撩妹的戏码,办公桌上,托着下巴,凑近,扑朔着大眼睛,问你,这是什么。这招,一般的女孩子可招架不住。用我弟的话说,鸡皮疙瘩乱窜。
看着他从我弟车的后排座上伸出头来跟我打招呼的模样,我也莫名其妙起了一身疙瘩。
副驾驶的车窗也摇下来了,看着高耸的鼻梁上托着的黑超,就知道是郭焯。
“阿姐~”,一双深邃的眼睛越过黑超冒出来,娘生娘气的一声招呼,让我一激灵。
“阿焯啊,你也来啦。”
“我贤总一声令下,必须到位呀。今天就听姐的安排!”
我正要感动呢,这家伙来一句:“哦,今天的伙食也你安排”。说完,手上比划着稍显媚气的动作,还给我一个不怀好意的露齿笑。
郭焯的脸皮跟他的饭量一样厚重,我是早有耳闻。其实小时候的郭焯不像现在这样,还比较腼腆,来我家比较少。后来我到外地上大学了,他们几个也长大了,我妈才告诉我,郭焯来我家比以前频繁了。
有一年暑假我回家,那天刮风下雨,家里就我跟我妈两人喝咸茶,我妈就跟我谈起了郭焯的事。
“你弟有个小学同学,真是太逗了。就那个郭焯,你记得吧?长的挺高的,有点像混血儿那个。”我妈边说边比划着。我努力地回忆,印象里是有这么个人。
“有点印象,怎么啦?”我喝了一口咸茶。
“他前阵子经常来家里找你弟,两人好像在琢磨着什么事。有一天快到饭点了还没走,我就习惯性问他要不要留在家里吃饭。没想到他立马满口答应了!哈哈哈哈。”我妈自己把自己逗乐了,“幸亏我那天多做了点米饭,想着吃不完第二天可以炒咸饭吃。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妈还跟我互动起来了,搞得我都有点好奇,我摇了摇头。
“不仅把米饭都吃完了,桌上的菜都给光盘了,可把我乐坏了,不用我收拾剩菜剩饭。”我妈一辈子勤俭节约惯了,见不得半点浪费,哪怕我们三令五申不要吃隔夜菜,也熬不过她自己一个人偷偷在家吃。
“后来还有一次,”我妈接着说,“我刚买完菜回来,他从你弟房间钻出来,笑嘻嘻跟我说‘阿姨,我今晚在你家吃饭吧,可以吗?’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哈哈哈,我连忙点头答应了。”我妈边说边比划,笑眯了眼。
“我怎么记得他以前不这样啊?”我有点疑惑,问我妈。
“以前感觉是挺老实的,”我妈喝了一口咸茶,接着说:“有一回带他女朋友来家里坐了,买了些水果。小姑娘长得挺俊俏,我还夸阿焯有眼光。但这女孩身体不好,一直掉头发。可是过了一阵吧,就没见他带出来过。后来我才听你弟说,那姑娘觉得阿焯没上进心,跟了别人了。”
“不对啊,我听阿贤说他在深圳的一家日企工作,一个月也有一万多的收入。”
“是啊,后来公司破产,他拿了几万块赔偿就回来了,半年多了也没找工作,还得给他弟弟还账,哪经得起这么花呀。现在好像自己在弄点小买卖。”
我不知道在我离家读书、工作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阿焯是他们四个人当中唯一一个上过正经大学的,拿了大专毕业证。当时还以为,他应该会是我们这条老巷子里最有出息的男孩了。
“璇姐!”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是钟之行,字面意义上的重量级人物。
“之行!天啊,你们怎么都来了?”我的囊中羞涩让我惊喜多于惊吓,钟之行和郭焯这俩饭桶。
“老板搬家,小弟怎么能不出力啊。”好吧,小时候开的玩笑,一直到现在都被拿来开涮。因为我小时候学习成绩好,就被认为以后找工作好找,挣钱多,之行就说:“姐,那你以后当老板了,可得让我抱抱大腿。”我赶紧往后退,连忙摆手说:“别了,你这身型,别给我抱折了。”从那起,“老板”就是他对我的称呼,我也坦然接受了,反正我不发工资给他。
说起钟之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将近200斤的人,怎么能那么温柔呢。坐在他面前吃饭,当他把桌面上菜一扫而光的时候,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些食物是怎么没的。有好几次,我还特意留心他吃东西,一点声响都没有,看得我都快睡着了,连自己食欲都被他吃没了。
钟之行也特别爱往我家跑,但是他的时间跟庄林不一样,他是晚饭后八点会准时来我家报到。即便我家人都要出去,他也可以留在我家看门。每次我回家,都能碰到他在我家帮忙冲茶,我每次也会调侃他。
“之行来上班啦?”,他实在是准时,“你这可真没行情啊,没去泡妞啊?”
“姐,你还好意思说,不是说给我介绍吗?”他说得非常温柔,轻言轻语。
“我怎么听阿贤说,你已经有目标啦?”
“目标多几个,没坏处啊。”这话真是让我没想到。
“去去去,你可别想当渣男我告诉你。”我白了他一眼,只见他微笑不语。“不对,”我接着说,“上次我还看你电动车后面载着一个女孩子呢?”
“那只是同事而已。”他喝着手里的茶,淡淡地说着。
后来,我才听说,别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都因为各种原因成不了。有一回,他同事给介绍了一个女孩子,是从县城来的,结果倒成了别人的免费司机,说是顺路。公司里的女孩子,也对他使唤来使唤去,他也不懂得拒绝,就这么默默地给人跑腿。
我总觉得钟之行的内心是自卑的,而这份自卑跟他的原生家庭有着很大的关系。小的时候跟庄林一样,父母常年不在身边,等长大了家里又有了二胎弟弟,比他小十来岁,还在读小学。弟弟小,自然就得到父母和家庭长辈更多的关注。但我听说,他跟他妈妈容易发生矛盾,主要是嫌他胖,总逼着他减肥,少吃点饭多运动。快二百斤的钟之行,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是不对的,在家里碍眼,所以不着家,整天往外跑,直到他爷爷奶奶的到来。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这份亲近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好几次我回家,都看到钟之行牵着他爷爷奶奶在巷子里散步。在钟之行硕大的身躯旁,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显得特别弱小。而钟之行,一边牵着一个,护着他们。
我的全部家当早早就打包好等他们了,两个纸箱,一袋床上用品,一个行李箱,一个电脑袋,和身上背包,被他们四个壮汉一人一样搬下楼,放进车后箱。郭焯钻进后排坐,把副驾驶让给我,和庄林、钟之行三个人在后面挤来挤去,互相斗嘴。
我弟,这个在他们四个人里还算正常的人,在手机导航下,把我们拉去我新租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