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7月18日,我,一个彝族男孩,出生在祖国西南边陲的大山里。
生我的那片土地
我不知祖先为何定居于此,这里土壤贫瘠,气候极差。家家户户都有大片山地,上面种小麦、玉米、土豆等,产量很低。这里水田极少,因为水源就少。虽然我们家有一大片水田,每年都种满水稻,但是我们一家五口并非每天都能吃上米饭。
7岁时我在村小学念一年级,一天放学后遇上父亲为争水源种水稻和别人打了起来。对面是一家三兄弟,父亲显然是吃亏的一方。我心疼又害怕,摸了两小块石头冲上去,半路被我妈扯住书包拦截了。
受这事的刺激,我爸非要再生个儿子不可,就怕我长大后像他一样受欺负。孩子要得不顺利。一是我妈怀上孩子后得到远亲家“躲生”,家里的活得父亲一个人扛。二是我妈第一次怀上的孩子在出生后几个小时就没了,一直到我上五年级时妈妈才生下我现在的弟弟,我大他11岁。
我念书的村小学就一位老师、一个班级、4名学生,老师只教语文和数学。上二年级时我们就要去离家20公里外的中心校住校上学。印象中学生宿舍不多,10间左右,每间12张床,分上下铺。起初学校对低段的学生没有分男女宿舍,因为有些小孩一年级就住校,离不开哥哥姐姐的照顾,我就是和姐姐睡的一张床。
在我的老家,无论男女老少,一年365天都会有活儿干,我上一年级时就帮着家里干活儿了,我和姐姐加在一起就顶个大人。我记得,清晨下雨的时候父亲在外割草,我和姐姐在雨中背草喂牛;也是在雨中,为了修房子,我和姐姐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把父亲找好的湿圆木往家里扛;夏天的烈日下,我和父母在玉米地里锄草,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太阳才会下山。我家在当地最能吃苦,日子算过得比较“好”。即便如此,我们并不是想吃肉就能吃上。
父母的“长征”路
父母一直在琢磨,怎样能找到一个自然条件好、庄稼产量高而且方便孩子上学的地方,他们太想离开这个付出与回报严重不平衡的地方了。
他们“考察”过很多地方,但都没能如愿。2003年,我上五年级,父母终于找到一个小镇周边的人家。那里自然条件好得多,离家半小时的路程就是镇里的中学。一切都谈妥了,4万元人民币,土地和房子都归我们家。4万对我家来说是大数目,我不知道父母有多少钱,但我清楚他们借了高利贷。搬家后的那一年日子最难过,父母每天早出晚归拼命的挣钱,自然是顾不了我们的。有一天我和姐姐中午放学回到家没米下锅,就煮着蔬菜吃了完事儿。不过父母认为“冬天总不会是永远的。”
初中之“囧途”
小学时,老师和同学都是少数民族,我们日常交流用母语,到了初一,就非常的不适应,老师和同学几乎都是汉族,沟通很成问题。报道那天,班主任讲规矩,我听得云里雾里。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不清楚自己几点上学,不知道要带哪些课本,于是把所有的一大包书都背到了学校。进了学校感觉不对劲,只有自己走在路上呀!远远的,我看到了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外等我……“第一天就迟到,罚扫一周!”除了我,全班同学都知道这规矩。
后来我又断续迟到过几次,不是不知道上课时间,而是中午回家要帮着做事,有时就耽误了下午上学的时间。很多时候,我是跑步去的学校,进到教室,全身是汗。因为没有午休,有时候下午的课上就不由自主直“磕头”。(打瞌睡)
弟弟还没上学,父母要挣钱,就没人照顾他了。很多时候,天不亮父母就让我把没睡醒的弟弟背到租房住在小镇边上的外公外婆那里……我不怕累,但是怕我背着弟弟在街上被同学看到……
初三那年,父母带着弟弟去打工,家里就剩我和姐姐,还有一群牲口。初三晚自习要上到10:00,回到家后我们还要喂牲口。有天晚上到家已经10:30了,外面下着雨,我和姐姐顶着伞打着手电筒拿着镰刀到地里割猪草。第二天早起,一个喂牲畜,一个做早饭,然后奔向学校。
坐过山车般的高中生活
我的中考分数上县城高中差5分,父母把我送到市里收分较低的学校念了高中。一学期后,父亲想让我到环境更好地县城高中学习,就托人找关系,送公鸡又送枇杷,最后用5000元把我放进了县城高中。父亲是个傲骨嶙嶙的人,绝不轻易求人,可这次他为我的学习放下了身段。我暗暗的想,绝不让他失望。
爸妈虽没文化,但重视教育,家教特别严。他们知道“不读书,这辈子都走不出大山,将来还得像父母一样受苦。”他们也知道“人不踏实,什么事情都干不好。”我爸患有癫痫,加之操劳,发病率高。他经常在吃药,但一直没好。
“转学”后父母在学校附近给我租了间房,开学那天放学回去后发现父亲因为操劳我的事情又犯了病,看着他人事不醒,我眼泪不住的流……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努力学习!我必须努力学习!
母亲在县城边卖水果边“照顾”我,不到一个月她就回家了,可能是看着我比较自觉。母亲回去后,我就自己做饭吃。我喜欢边做饭边背单词,效果非常好。那一学期,我的成绩逐步提升,期末考试考到了人生第一次班级第一名。高二时学校进行了分班,我从最差的班级被调到了最好的班级里,一共30人不到。我深刻的领悟了什么叫“功夫不负有心人”,从那时起,我一直与勤奋、踏实相伴。
父亲的病情在恶化。终于,念过半年书的母亲带着父亲去华西医院做头部手术了。术后,我爸的情绪极不稳定,变得像个小孩一样,小气、易怒……母亲大字不识几个,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在偌大的医院里跑上跑下、问东问西、四处碰壁的……
我爸回来后,在镇医院住院修养,正逢我第一次拿奖学金。我瞒着父母用500元买了个手机,剩下的1000元准备给妈妈。当我到医院把奖状给父亲看时,他看不清楚奖状上的字,也没有我想象的开心。我把钱给了妈,她嘴里没说话,回到家给我宰了一只鸡。
父亲出院后情绪一直不好,尽管我们知道这和头部手术有关,但有时真的让人受不了。高二结束后,学校安排提前返校补课。离家那天母亲送我到镇上,她带我去吃米粉,我吃得快,她就把自己的半碗米粉都给了我。我上车后扭头看母亲,她慈祥的面庞中是忧郁。
从此,每每再想到母亲,我脑海里都会闪现出这张慈祥而忧郁的面庞。因为,这是妈妈第一次送我去车站,也是最后一次。
返校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的一直没完全入睡,一看手机,12:01分。姐姐哭着来电,“爸把妈给杀了!……”
姐姐已经悲痛欲绝,身为长子,我必须冷静。宿舍楼大门被锁得死死的,宿管阿姨又不敢轻易放我出去。我给班主任打了电话,宿管阿姨才给我开了门。
我冲出校园,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将至。我边跑边跟舅舅和大姨拨电话,他们都住在县城里,大姨联系上了,舅舅的电话关机。我半路上拦了辆出租车,师傅知道要跑长途后很犹豫,怕下大雨不安全。我把情况讲清楚后他同意了。
舅舅家住在小巷里,车进去了无法掉头,师傅就在巷子外边等着。我下车那会儿已是雷轰电闪、倾盆大雨了。我顾不了那么多,奔到舅舅家门口大声呼喊,还没见着他人就把事情说清了,差不多10分钟后我们跑出巷子,师傅还在那里等着。就这样我和舅舅、姨妈等6个人挤进出租车回去……
这件事对我们三姐弟而言,最大的受害者是弟弟,其次是姐姐,最后是我。弟弟那时幼儿园中班,姐姐初中毕业后上的职业学校,等着开学后去实习。弟弟最先知道这件事情,他哭着去叫姐姐,我姐知道时母亲已经没气了。我爸让我姐杀了他,吓得我姐抱着弟弟就往外跑……警察到时,我爸已经服了农药,但是他被拉去洗了胃,没死成。我弟还小,整个事情的过程当时也问不清楚,只能说出一些片段,我们最怕他受到刺激后出问题。
我和姐姐已经长大,可是弟弟才读幼儿园啊!几个伯伯和姑姑商量之后决定由姑姑来照顾他,其他人每年凑点钱给姑姑。为了减免我的学费,当地派出所所长出了个“证明”让我带给学校。他还带我到镇长办公室向镇长说明情况,我和弟弟都被纳入了“低保”。我对此至今都很感动。
酸酸甜甜的大学时光
事情处理完,我回去上课,姐姐去东莞实习,她后来留在那里的服装厂上班了。我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只有自己坚强。我更加刻苦的学习,虽然很多时候会非常无助,但终究是坚持了下来。高考分数并不高,但我还能接受,上了当年的二本线,因为是少数民族,我报了一所“211”大学的预科班并被录取了。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年是在预科班学习,我不久便开始了不到一年的刻骨铭心的初恋。正式进入大一后并没有那么开心了,我担心姐姐走不出阴影,更担心弟弟受到过度刺激而影响心理健康,满脑子都是“弟弟怎么办?姐姐怎么办?”弟弟上一年级后学习一直没进入正轨,基本上什么都不会,慢慢的形成了恶性循环。我大二那年,姐姐为了照顾弟弟,带着一点积蓄回老家开了个小餐馆,结果餐馆没能开起走,弟弟的学习也没有起色。
接受命运的洗礼
2015年,我毕业了!虽然不想把工作找回老家,但一番挣扎后我还是跟市里的学校签了合同。我放不下弟弟,他太可怜了,不能撇下他不管。之后我就把弟弟接来和自己一起,该上6年级的他拼音都认不完。我找到校长,宁愿不要学籍也想让弟弟从一年级开始学。但是他的个子比较高了,校长担心其他家长有意见,最后决定让弟弟跟在四年级,课余时间由我从拼音和加减法开始教他,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让他的成绩变好。
现实并未由着主观意愿而改变。我教弟弟拼音和生字词,他学得非常吃力,半学期过去,没有什么成效。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起色。我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会这样?”时间长了,我就很着急,对着他骂,甚至动手打他。这一年,我们兄弟俩过得很不开心。学习上的落后使他遭到了同学的异样眼光。他在学校最怕试卷发下来后被同学抢着看分数;在家里就怕我教他学习时气急败坏的打骂他。而我面临着入职后适应工作和教弟弟学习的双重压力,很多时候教完他再备完课,就已是深夜。
终于,我带他去看医生了。弟弟的智力检测得分为61,属于轻度智力低下。医生说他的情况“可以完成小学学业。”但我没能做到更好,他自己可能也没尽力,至今都认不完拼音。从医院出来后,我先是痛心,可怜的孩子啊,你已那么悲惨,上天为何还让你智力低下?然后,我放下了,彻底放下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和姐姐的错,我们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有些事情,我们真的改变不了,那就算了吧,我们接受现实,看能做点什么吧。
那之后,我带他到医院做过两个多月的智力训练,费用高,效果也许有,但我觉得没必要了,我的工资负担不起那么多。我想,学习这条路走不通,那就靠技术吃饭,但是打听了一圈,学什么技术不需要点知识呢?我又想,咱靠体力吃饭也不丢脸,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自食其力,就算是扫大街,哥也会替你骄傲!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给自己压力,坦然平静。
今年开春后,我没让他去学校上学了。舅舅希望我让弟弟继续待在学校,说每个孩子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像他这样想的人,其实蛮多的。第二天我带着弟弟去舅舅家看外婆,舅舅指着“小学语文”四个字让弟弟认,他只认得“小”,10+9被他算出得90,舅舅摇着头说“算了吧。”
辍学后,弟弟在姐姐家待了一段时间,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现在和姑姑待在农村,姑姑带着他做些农活,我不时的抽时间去看他们。他在姑姑那里待的日子里慢慢变得开朗、快乐。15岁的年纪,他的个头快有我高了。我想,只要他健康、快乐的长大,以后就算在家种地养活自己也挺好。“靠自己生活,灵魂都是安宁的。”
放下一切,拥抱生活
我爸当年被判了无期徒刑。家里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就都没了这个爹。我姐一直没有走出阴影,经常做噩梦,晚上睡觉不敢关灯,至今不认我爸。大二之后,我开始探监。虽然他做了家破人亡伤天害理的事,给我们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但是啊,他给了我生命,为了我们的学习和一家人的生活,他也曾带领一个家从大山深处搬家到了小镇周边,拼命的为这个家付出。我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原谅他,但是,我会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姐姐在我大三那年结了婚,现在外甥女都快4岁了。自从她结婚生子后,精力逐渐得到分散,整个人的状态好了很多,日子过得还算幸福。我已经不担心她了。
我大二那年,担心的事情太多,经常焦虑、失眠,还不幸染上了肺结核。病是治好了,但是身体遭受重创,体重降了10多斤,圆脸变成了瓜子脸。那时候,我身边有个女孩,经常在学校食堂把饭打好给我送来,她陪着我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她就是我现在的爱人,我们在2016年的夏至日那天领了结婚证。我爱她如夏至日的太阳。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的处境非常糟糕,但其实,我们会发现还有人的处境比我们更糟糕。面临挫折最好的办法就是坦然接受,然后把自己能做的一切尽量做好,剩下的不勉强。
有时候我们会感到自卑,但是我们应该看清自己的起点在哪里。就像我爸从大山深处搬家到小镇周边,于他就是了不起的事情。而我从农村经历着这些事情走到今天,也实属不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征路”,如果我只看到周围的人处处都比自己强而自惭形秽,那就会失去自我。
有时候我们会感到迷茫,但只要我们保持一颗上进之心,不断地学习和交流,我们的迷茫也许就会在不经意间解开了。
我常常想,没有什么过不去,没有什么值得让人迷失自己。
天大地大,生活最大。放下一切,拥抱生活,这是一生当中最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