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荣司徒
都说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也是充满希望的季节,可对于住在春天街5号的杰西来说,她盼着春天是收获的季节。
又是疲惫的一天。
杰西拖着沉重的双腿,从春天街街口的公交车站下来,走到春天街5号,一共需要6分钟。今天老板又强迫员工加班,没有加班费的那种。杰西有驾照,但没舍得买车,汽油费,停车费,保险费太贵,她习惯了搭乘公交。
仿佛一夜间,樱花都开了。
春天街是当地闻名的樱花街,街如其名,春天的时候最美。无论是早春,樱花初放时节的娇艳,到晚春樱花尽落时的妩媚,每一个时段都有它独到之美。
疲惫,烦躁压抑着杰西,可一看到满街的春色,她禁不住放下一刻的忧愁,抬头欣赏起樱花来。
春天街5号门前种的是关山樱,属于晚樱品种,一般四月下旬盛开,开花的时候是粉红色的,花儿饱满,花瓣层数多。三月时节,关山樱尚未开放。
春天街5号,住着一家四口。原本只住着一家三口,五年前,增加了一口。
“我回来了。” 杰西一边进门一边打了招呼。小外甥女黛安娜从客厅一下蹦起来,冲到杰西身旁:“小姨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啊?我们都吃过饭了,妈妈给你留了饭菜。”
黛安娜属于很活泼的类型,喜欢上蹿下跳。杰西的姐夫凯恩为此很伤脑筋,他认为女孩子就应该温柔可人,有淑女的做派,而不是像一个小猴子般的野孩子。所以在黛安娜四岁的时候,就让她去考本地最知名的几所私立女校,尽管杰西的姐姐杰奎琳持不同的观点,也没能说服他。
“我打电话告诉你妈妈了,我今晚要加班,所以不要等我吃饭。小宝贝你今天开心吗?”杰西向前亲了黛安娜粉色的小脸蛋一口。
黛安娜向家庭厅望了一眼,小声地在杰西耳边说:“小姨我今天不开心,下午回家忘了练钢琴,被妈妈骂了。后来,吃饭前到后院捉虫子,又被爸爸说了。”
“我的小宝贝,现在练也不晚啊,既然你答应了妈妈每天都练,就不要不讲信用哦。快去吧。下回捉虫子叫上小姨,我帮你。”
“小姨最好了,我练琴去了。”
黛安娜一蹦一跳地走了。杰西走到厨房,看到餐桌上姐姐留下的饭菜,用餐碟盖着,还有余温。姐夫凯恩正坐在家庭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姐夫好。”
“嗯。回来了。”凯恩一动不动,头也没回。他本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话不多。妻妹从中国来,读工商管理硕士,住在家里,一住住了五年,基本已经到了他能忍受的极限了。凯恩特立独行,连自己的父母,他都只邀请来同住了半年而已,而今不知不觉间,杰西已经住了五年。
家里多了一口人,即使亲如妻妹,他依然觉得不自在。这种不自在的感觉,飘在空气里,稍微敏感的人,都能感受到。杰西是个明白人,自是懂得小心翼翼的重要性。原本在她硕士毕业时,曾经想搬出去,可一想到即使一个月付出1500加币,也住不到天车边的好房子,她就很头疼。后来姐姐杰奎琳心疼妹妹,出面问了凯恩,凯恩居然同意了杰西继续住在家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意杰奎琳的感受。
杰西和姐夫彼此很少交谈,只是尽量做到表面和气,就很不错了。
移民申请什么时候下来啊?杰西都要崩溃了!今年春天暖和得特别晚,就像杰西申请移民的结果一样,来得特别晚。她一边吃着西红柿炒鸡蛋,一边觉得嘴里什么味儿都没有。
“回来了?菜都凉了吧?怎么不放在微波炉里热热?”杰奎琳什么时候来到杰西身边,她都没察觉。
“没事的,姐。还热着呢。谢谢你帮我留菜。今天你工作忙吗?” 杰西抬头看着姐姐。姐姐虽只比她大两岁,从小到大,好像一直都比她成熟得早,成熟很多。杰奎琳在本地一家大型电力公司做客户服务部门主管,工作很忙,闲时还要操心黛安娜的学习和课外班,平日里两姐妹虽说话不多,姐姐一直都关心着她,希望她早日在温哥华安定下来。
“刚才同爸妈通电话,他们还在偷偷问我,你的移民办下来没。他们不敢直接问你,怕你有心理负担。最近有消息了吗?没有也没关系,没有消息说明他们还在审查,所以呢,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哦。”
杰奎琳是个善解人意的姐姐,但今天的询问无疑给杰西还是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压力。
“姐,最近我很烦。老板整天叫加班,又从不给加班费,有时周末还有回公司加班。但凡谁提加工资,他就叫苦叫穷。移民申请那边,都三年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我的工作签证都快过期了,想着就头疼。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杰西放下筷子,没有心思吃下去,她定定望着后院。
在备受煎熬的日子里,原本就略显萧瑟的后院,更是披上了灰蒙蒙的外衣。
“杰西,姐姐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姐姐心里也急得很。漫长的等待真的折磨人的心智。你有没有打电话或发邮件去移民部问询呢?现在除了自己去问,什么事也做不了吧。”
“我打了,发了邮件了。每次都是说正在处理中。我就不明白了,这都处理了两年多了,还没处理完吗?”杰西气恼的声音引起了凯恩的注意,他从沙发上回过头来,望了姐妹倆一眼,依旧没说什么。
杰奎琳握着杰西的手,坚定地说:“那就好。既然他们需要时间审核,那就审核去吧。总比说咱们不符合要求好吧。放心吧杰西,你的条件很好,硕士毕业,多年工作经验,英语也不差,加拿大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一定会批准你的申请的。姐对你有信心!”
杰西抬头看着姐姐,心里尽是感动。
春天街紧挨着一个社区公园,大片草地是雪雁过冬时的落脚点。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喜欢跑到公园里,独自坐在靠椅上,看着成群结队的雪雁发呆。
雪雁有时集结在草地上,仰天发出“嗷嗷嗷嗷”的长啸,唧唧哇哇地震耳,仿佛想对人类说点什么,但从没得到回应。
只见“咔擦咔擦”,大家忙着用手机拍照,啧啧称赞雪雁群飞时的壮观,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是一条长长的直线,一字;再过一会,统统俯身低飞,在蓝得纯净无尘的天空中,画出美丽的弧线后,噗嗤着翅膀落在草地上休息。
吃过晚饭,洗完全家的碗,杰西同姐姐说要出去散散步,便出了门。她缓缓来到草地边,慢慢坐下,望着草地上密密麻麻站着的雪雁,只想喘口气。
为什么很多同期毕业,甚至比她更晚毕业的同学,都顺利拿到了移民批准,而自己的申请却迟迟不批?杰西心中的焦虑,一天比一天沉重。
她供职于一家华人经营的船运公司,做办公室文员。老板鲍勃表面看着像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其实心肠黑得很。
他喜欢聘用正在申请移民的年轻人,抓住他们不敢随便换工作的心理,大肆剥削。或者动不动叫人加班却从不给加班费,或者不按时发工资,甚至拖欠工资,员工们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背地里叫他鲍扒皮。
如果有人不满,向他抗议或者索取应得的工资,他可以无耻地当场解雇员工。如果员工说要去告他,他则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告我啊,我才不怕呢,如果移民局打来我这问你们的工作情况,你看我怎么说!谁怕谁?”
公司里弥漫着敢怒不敢言的怨气。杰西恨鲍扒皮,恨他无良冷血,可在这关键的当口,她不能辞职,也不敢辞职。 移民是她心头的大石,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雪雁飞呀飞,多自由。想飞去哪,就飞去哪。春天的草坪,新草已经长出来,翠绿一片,像绿宝石,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杰西望着生命力旺盛的青草,大力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草地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杰奎琳总是这样安慰妹妹。
“哈罗,吃了吗?”
住在二号的邻居安娜牵着狗,从杰西面前经过,安娜的爸爸安德鲁热情地同杰西打招呼。
杰西抬头冲他们父女俩笑笑。
“吃过了。你们也来看雪雁吗?”
要是不去问,表面上看,安娜就像一个正常的年轻人,她恬静,微笑,根本不像一个重度忧郁症者。
“雪雁啊,我们天天散步都看得到。倒是你,少见你出来。”
“是啊,今天就想自己出来坐坐。安德鲁太太呢?没同你们一起?”
“我妈回国了,没那么快回来。”安娜开心地笑着说。
安德鲁看安娜的眼神很复杂,既心疼又不敢流露出任何的担心。
“安娜没回多伦多吗?”杰西此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了安德鲁大变的脸色和安娜若无其事的表情,两者反差特别大。
“娜娜暂时不回去,爸爸老了,想娜娜多陪爸爸一点。对不?”安德鲁温柔的语气,让杰西瞬间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是啊,安德鲁先生说得对。”杰西恨自己嘴笨,关键时刻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
安娜忽然好像不认识杰西一样,自顾自地牵着狗走开了,没有道别。
“对不起杰西,安娜的抑郁症虽有所缓解,但其实还是很重,所以千万不要同她提学校,多伦多,学习之类的话,她受不了。算我拜托您了!”恳求的语气带着老父亲的深情,杰西看着难过。
“都是我不好,乱说话。我以为安娜,……一切都好,所以没在意。没想到…对不起!”杰西满脸的内疚。
“没事的,我不怪你,抑郁症病人通常从表面上看,是看不出来的,其实这更可怕。现在每天我都陪她散步,聊天,无话不谈,也蛮好的。把过去二十年没聊过的话,都说了。哎杰西,话说你都毕业三年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只雪雁从远处慢慢走过来,它羽毛饱满,高挺长脖子,步伐稳健,眼神淡定,走到离杰西大概五步的距离,就停下来,看着安德鲁和杰西,脖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在嘲笑他们,看你们真不会聊天。
杰西正为前途烦恼,安德鲁的问题正是她想立刻得到答案的。
“安德鲁先生,天色慢慢暗下来,我恐怕要先走了,您慢慢遛弯,回头见。”
杰西起身朝家里走去。火烧的晚霞映着她的背影,有一道金光。
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她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上,她按惯例提前十分钟来到公司,当她看到鲍扒皮和老板娘端坐在办公室里时,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祥感,平日里他们不到近中午都不出现,今天这么早来,一定是有什么古怪。特别是,当她经过他办公室时,鲍扒皮冲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的时候,有点不寒而栗。上次他那样对她笑,是要求她周日回公司加班,却只字不提加班费的时候。
会是什么事?杰西不敢多想,冲好咖啡就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九点的时候,有一个看着像大学刚毕业的小女孩来找老板夫妻,杰西就听到隔壁桌有人在偷偷议论,说那是新来的小妹。杰西不信,哪里有这么多业务量。
九点过五分,鲍扒皮把杰西叫进了办公室,那个女孩则坐到了门口的沙发上。
“杰西啊,你知道我们最近业务不好,基本没什么生意,都快揭不开锅了,所以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来了。”
说这话的不是鲍扒皮,是他太太。她边说边端详着自己手上刚涂好的猩红色的指甲油。
“什么?”杰西一下站了起来:“鲍老板,这是您的意思吗?”她眼睛里有东西在打转。
鲍老板娘胖胖的脸庞忽然失去了笑容,狰狞着:“这家公司是我说了算,你别搞错了!杰西,公司没有生意,要裁员,正常的很,怎么,不服啊!”她头上刚吹好的刘海高耸着,随着她说话一摆一摆,像鸡冠。
鲍老板此刻像斗败的公鸡,坐在一边不吱声。他心里很清楚,三年来杰西为这家公司付出了多少,他炒了很多人,唯独留下了杰西,就是因为她任劳任怨,从不多言,工作麻利高效,没有闲话,连加工资,三年来也就加了一次,是鲍扒皮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象征性地加了300元,当然,这已经要了他的命。
杰西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去抗争,既然他们一副笃定的样子,看来已经想好万全之计。
“加拿大劳动法规定,解雇员工,是要提前通知的。”杰西的声音在发抖,她不知那是害怕,还是愤怒。
“哼,尽说些没用的。如果公司都要倒闭了,提前个屁。”鲍扒皮太太连眼皮都没抬,仿佛那肥嘟嘟的肉手能开出花来。
“你们,你们这是欺负人!”杰西的声音里有哭腔,但是她拼命压住泪水。
鲍扒皮终于开口,居然是弱弱的语调:“杰西啊,你是个好员工,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公司的确出现了严重的财务问题,快开不了几天了,你早点走,早点找到下家,不是蛮好的吗?谢谢你对公司的贡献。喏,这里是最后一次的支票,我个人加了200元,就当是对你的辛苦付出的感谢。要是没什么事,请你马上离开,我们有事要办。”
鲍扒皮边说边站起来,递给杰西一张支票,有送客的意思。
他们夫妻一唱一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想把杰西打发了。
杰西看到鲍扒皮已经直接示意自己离开公司,知道再争辩也无济于事,不再说什么,紧咬着牙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包和带的午饭餐盒,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鲍扒皮一直站在她身边,死死地盯着她,生怕她带走什么公司机密。
杰西经过门口沙发时,年轻女孩正翘着二郎腿看杂志,没抬头看杰西。她踏出公司大门的一刻,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
一切的忍辱负重,低声下气,今天结束了,也好,没什么大不了,从头来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杰西不想马上回家,她坐公车到了家附近的图书馆,打算消磨点时间。
图书馆门口的樱花已经开了。
杰西记得问过姐姐,这种樱花叫曙樱,它是1925年在美国加州培育出来的,曙樱的祖先是有着纯正日本血统的染井吉野樱,也叫东京樱。东京樱的树型特别优美,宛如撑开的巨伞。曙樱刚开花时是粉色,然后颜色会慢慢变浅,随后飘零的时候几乎是白色。
看眼前满是粉色,杰西的心情略好些,她多么希望这象征着曙光和希望的樱花,能带给她一点运气,哪怕就一点。
图书馆里人很少,多是老人和孩子,杰西在电脑前坐下,打算查查邮件,看看老天爷同她开了这么一个无情的玩笑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宽慰她。
打开邮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不顾地,杰西在空荡的图书馆里放声大哭。
第一封邮件来自加拿大移民部:
“恭喜你杰西!你的移民申请已经被批准了,接下来你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