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在江南随处可见的小镇,河道蜿蜒,雾霭浓重。偶有一只乌篷船撞破重重雾气,划水面而来。水墨色是这里特有的颜色,墨绿色的房门,黑色的瓦片以及青色的砖墙映衬在江南的细雨中,宛如画境一般。高低不平的石板小路旁,一户窄门高耸的人家转出一位水粉裙衫的女孩,眼眉含笑,双颊飞桃。
女孩眉目清婉,温柔沉静,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看上去和常人没有区别,可是她生来就只能看见一种颜色——蓝色。爸爸是蓝色的,妈妈是蓝色的,姐姐是蓝色的......起先,父母并不知道,直到女孩7岁时,母亲开始教她刺绣。对她来讲,线一律都是蓝色的,于是就有了紫色的鸭子,豆色的花。
母亲先是气恼,后是惊骇,柔顺的江南女子对于天生的怪异总是感到恐惧。邻居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被请来了。老人摸着胡须,稀奇的注视着女孩的双眼,良久,说到:“她肯定是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沾染了蓝色的东西。”这个说法很快得到认可,因为女孩的母亲是染布能手,即使怀孕时也在操作。从此女孩小小的心中有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原来这世界本是另一个样子,可惜自己却无缘看见。
日子如流水滑过,姐姐嫁人了,女孩也渐渐长大,全家人都遗忘了女孩的不同——记着有什么好呢,不如忘却。没事时,女孩喜欢去集市,纤巧的身躯在人群中穿梭。那里有一位捏面人的老人,女孩总是喜欢蹲在摊子前,看着那些蓝蓝的面人微笑。或者,在天气晴好时,站在桥上,让蓝莹莹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一天,女孩像以往一样在看那些惟妙惟肖的面人。看累了的她,在起身的一刹那,一团厚重的东西拂上她的面颊,她本能的用手拂开,睁开眼,却看见一团鲜红在她眼前跳跃——那是一条红色围巾,围在一位身材瘦削,带眼镜的男子颈上。女孩被怔住,那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在四周都是一片蓝色的时候,那团红色仿佛火焰一般。女孩深深被这红震撼。当回过神来试图寻找时,那个身影已经隐没在人流中了。从那之后,女孩像中魔了一样,总是在集市徘徊,希望能再次看见那个身影。只是,她再也没有遇见过了。
2
两年后,镇上瘟疫肆虐,女孩的父母双双死去,姐姐怜悯妹妹,将她接回婆家一起生活。姐夫的家是在一个大镇子上,家里有姐夫的奶奶,女孩唤作阿婆,还有姐夫的弟弟,一个高大壮实的青年。在姐夫家,女孩是安静的,虽然姐夫一家待女孩很好,但是她总是本能的保持着一种距离。时常会想起以前那个清贫但幸福的家,但已恍如隔世。姐夫的弟弟很喜欢女孩,总是帮着干这干那,而姐夫一家也对女孩有着一种期待,这种期待让女孩感到不安,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回避着那个人。
姐夫家对面开着一家挺大的中医堂,旁边却有开着一间小小的西医诊所,听说是老中医的孙子开的,他在城里读的是医大,回来后就开了这间诊所。不过镇子上的人总是相信中医的,因此,那间西医诊所里总是冷冷清清的。不过那个男孩却总是很快乐,每天哼着歌进出诊所。那样的歌声对女孩来讲是一种诱惑,于是女孩总是喜欢盯着那间小小的诊所,看男孩诊病,开药,包扎。不管做什么,男孩总是挂着笑容。女孩不明为什么男孩总是那样快活。在女孩凝望那间小小诊所的同时,另一双眼睛也在静静的凝视着她,那双眼睛属于姐夫的那个弟弟,视线里带着几分喜欢,几分恼怒和几分怨恨。
姐夫家开着一家很大的染坊。一天,染坊的小伙计从高高的晾架上跌落下来,腿摔断了。众人慌了,连忙去找对门的大夫,可是碰巧了,祖孙俩人都不在。众人没有办法,只能等待。女孩看见小伙计痛的变形的脸和伤口不停冒出的蓝色液体,于心不忍,轻轻而又果断的说:“让我试试吧?”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女孩熟练的将断骨处进行连接,包扎。很快,血止住了。众人啧啧称奇,而女孩仍然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只有女孩自己知道,在每天的凝望中,她已将男孩的包扎手法牢记在心里。傍晚,老中医的孙子回来了,染坊的其他人将小伙计抬去了那个男孩那里,女孩也跟着去了。男孩检查过包扎后问是谁包扎的,大家纷纷指着女孩,向男孩诉说当时的情况。男孩边听,边定定的看着女孩,若有所思的表情。女孩的脸红了,心如小鹿乱跳,好像自己的秘密被男孩知道了一样。
晚饭后,男孩来的了女孩的姐夫家,他和姐姐谈了很久,希望女孩能去他的诊所帮忙,因为他看过了她的包扎,称赞包扎的很细致。姐姐很是高兴,很快同意了,因为她总是愿意女孩有机会多接触一些人的。就这样,女孩成了小小诊所的唯一的护士。
3
女孩从未想过自己能离男孩这么近,但是她抑制着自己狂喜的心情,如同任何一位护士一样,尽职的给男孩帮忙,只是她还是喜欢趁男孩不注意时凝视着他。男孩待女孩也极好,如同呵护一位小妹妹一样。
西医诊所病人很少的,空闲时间很多,男孩就带着女孩去镇外的河边玩。有时,男孩就教女孩唱歌,那些自己常常哼唱的歌。多数时候,他们总是坐在河边,男孩将自己在城里的见闻讲给女孩听,女孩静静的听着,眼中含笑的注视着眉飞色舞的男孩。她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这样延续下去,就他们两人。往往回家时,天色已晚,姐姐和阿婆的眼光略带着责备,她知道,她们怪她玩的太疯野了。上楼时,迎面遇见了那个壮实的青年人,她微微侧开身,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从自己面前下去了。
渐渐的,街坊们开始议论,说女孩的命好,要嫁给中医堂的孙子了,甚至有一天,阿婆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说,以后嫁出去别忘了他们家。对于流言,女孩不知如何应对,但是在内心深处,女孩却又有隐隐的希望。只是男孩待女孩如以往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又是一天闲暇,男孩拉着女孩照旧去了河边,正是初春时节,远处清溪桃花,如黛青山,不过在女孩看来,天地间弥漫的只是单纯的蓝,恬静而略带忧郁。男孩仍是微笑着,说:“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出去玩,外面的世界很大。”
女孩看着他的笑颜,突然涌起了一种欲望,一种倾诉的欲望。于是,第一次是她而不是男孩在忘情地谈论,她告诉了男孩自己的眼睛的秘密,和那个关于红围巾的故事。她惊讶于不善言谈的自己居然能讲出如此细致,缠绵的语言,却没有注意到男孩的笑容已经凝固在唇边。那天之后,男孩的诊所连着很多天没有开门,女孩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心中焦急,可是羞怯阻止了她去询问的脚步。
4
时间又过了一个星期,男孩突然邀请女孩去他的家做客。这是女孩第一次进入男孩的私人空间。男孩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靠墙的一个书柜,窗户下放着一张书桌,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上。可是床上的一件东西瞬间点燃了女孩的心——是那条红围巾,也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上。可在它旁边的是一只收拾妥当的行李箱。
眼泪霎那间从女眼的眼眶中溢出。
“你要走?”女孩颤抖的双唇问道。
男孩没有回答,而是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副眼镜,朝女孩扬了扬,笑着说:“三年前的寒假,我偶尔路过那里,却没想到能和你相遇。”
男孩将头转向窗外,看着湛蓝的天空,“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去闯闯。”
女孩悲伤的问道:“难道这里不好么?”
男孩爱怜的注视着女孩,他真的很喜欢女孩的单纯,甚至,他怀疑自己因为这份单纯而爱上了她。可是,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这里盛不下自己的梦想。
他走过来将围巾轻轻围在在女孩的颈上:“送给你做纪念吧,我明天离开,你能来送送我吗?”
可是她光流泪,不说话。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围巾上,红色上现出斑斑蔚蓝。第二天,送行的人群中,男孩没有找到她的身影,他知道,他俩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了。
5
男孩走了,只剩下一条红围巾。每天,每天,女孩将脸埋在围巾上哭泣,蓝色的泪水滚滚而下。后来,女孩的泪水的蓝色越来越浅,围巾的红色却越来越少,当女孩的泪水完全透明之时,她的眼睛终于和正常人一样了,能看见她以前想看见的所有颜色,可那条红围巾却被泪染成了蓝色。
最终,女孩和姐夫的弟弟成婚了,多年之后,她也成了和她母亲一样的染布能手,也经常和附近的人们说笑聊天,只是她始终不肯要孩子,因为她害怕孩子也会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一辈子只能看见一种颜色。那条围巾不管她怎么染,却也变不会原来的红色了。
偶尔半夜时她的丈夫从梦中醒来,总会看见妻子穿着年轻时的衣服,捧着那条变蓝的围巾,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