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戴河回京，已经是很多天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丝疑惑，一种失落，填塞在某处，让人隐隐不安。
人为什么要旅行？
大海的终极魅力在哪里？
一个人，为什么要一次次去往同一个地方？
有人说，世界很大，我要去看看。
有人说，旅行是逃避，从一个你觉得腻烦的地方，逃到另一个别人腻烦的地方。
有人高唱，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有人慷慨悲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我想了又想，回顾半辈子，终于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旅途中，你可以遇到有趣的事，见到有趣的人。
那一年夏天，我毕业工作没有多久，单位便组织全院集体来北戴河旅游。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上午，中心大巴车满载一车人，年轻人居多，满载着欢歌笑语，一路向东三百里，便来到了白云蓝天映衬下碧波万顷，雄浑壮观的大海。
同行人中，有一位是计算机室的L君，是我的师兄。他邀请来一位女友，是他大学同学，M女，在美国读书，假期回国度假。因为是校友的缘故吧，我们很快熟络了，一起在海水里游泳，打排球，打闹嬉戏。
累了，我们回到海滩上，她让我们在洁白细软的沙滩上，挖坑，把她埋起来，说要体会死亡的感觉。我听了心里猛地一个激灵。
当我手捧白沙，转移到她错落有致、起伏不平的身体上，心里一阵慌乱，几乎不敢直视，猛然松开手，像漏斗似的，将白沙滑落到她身上，一寸一层覆盖住她，耳边响起“哭砂”的旋律：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
让我欢喜有害怕未来
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
偶尔会恶作剧地飘进我心里
第二天上午，大家一起坐船出海。L君，她和我三人，坐在一排。万里无云，碧波荡漾，温暖咸湿的海风，很快便送大木船到了大海中央。
她激动万分，说是她人生第一次进入大海深处，就好像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一会儿她唱起“大海啊故乡”：
大海呀大海
就像妈妈一样
走遍天涯海角
总在我的身旁
一会儿，她朗诵起一首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也是诗歌爱好者，在心里默诵一首诗歌，送给眼前的她：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此时，已经看不见陆地，海风渐强，海浪汹涌，木船随波逐流，忽高忽低。她有点紧张，一手攥住L君的左手，一手攥住我的右手，说感到有点恶心，想吐。
L君安慰她说，就是晕船，想吐就吐吧，吐完就没事了。我接茬说，是啊是啊，就吐到大海里好了，海纳百川嘛。
她说，那可不行，多么美丽的大海，母亲啊，我可不能玷污了她！
那怎么办？我问。
要么吐到你身上？她转过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凝视我，认真地问。
不太好吧？！我犹豫着说。
吐到我身上吧。L君微笑着，情真意切地说。
她诡谲地一笑，好像在说，关键时候，看出谁是真心对我的吧？倏地，她转头趴在L君身上，低头到船边，向着大海，哇啦哇啦，猛然一阵子，几乎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我知道，我又一次被彻底打败了，沮丧无比，心里难受，悲伤，好像晕船大吐特吐地是我，不是她。
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在一个年会上，我偶尔遇见了L君，便闲聊起来。
L君说他早已离开信息中心，最初和几个投资人合伙，创立一家IT公司，从事财务软件开发和推广。后来，公司进入ERP领域，发展顺利，最终公司在深圳交易所上市了。今天举办年会的这家医药公司，是他公司客户之一。
世界真小，北京真小，怪不得我们能在这里偶遇呢，我说我在JWT工作，是这家医药公司的全球广告代理商。
很自然地，我问他是否记得那个夏天，北戴河的蓝天白云，他的同学，大海的女儿，M女士。他苦涩地一笑，说，难得你还记得她，我就知道你会问起她。
如我想象的一致，那个夏天假期之后，他们相爱了。假期结束，她返回美国，在芝加哥大学继续攻读化学博士学位。此后，她希望他能来美国发展，说这边的空气都是自由的。而他希望她能学成回国一起发展家庭和事业，说国内自改革开放以来，各行业蓬勃发展，他的公司发展前景巨大，他怎么可能抛开诱人的一切，跑到异国他乡，靠微薄的助学金过活，或者去餐馆洗盘子，到服装厂熨衣服，去大沙漠里的赌场发纸牌呢？
他们都明白，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于是都说考虑考虑，等等看看。不变的是，他们依然相信爱情，相信没有爱情的生活，就像是在沙漠之中旅行，孤独而绝望，没有意义。
又是过去了多年。突然一天，她回来了，来到北京，出现在他面前，就像那年夏天一样，让他感到生命中充满了未知和奇迹，不可思议，惊喜万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个人？你人帅，多金，身边一定不缺少女人吧？她幽幽地问。
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今生今世只爱一个人。
谁啊？（女人就爱明知故问）
就是你。
你呢？还是一个人？
是的。和你一样，只爱一个人。
谁啊？
就是你。
她已经办好所有手续回国了。她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之后，一直在一家跨国制药公司工作。这一两年，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了。到医院检查后，却惊愕地发现得了白血病。如果排除遗传的原因，可能是工作环境，每天在实验室接触有毒化学试剂导致的？不得而知，已经无所谓了。她知道，她不想在异国他乡的一间凄凉的公寓里，或者满是消毒水味，苍白死气的医院病床上，孤零零地等着自己的生命慢慢逝去，她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一生中最大最后的愿望。
现在，你说爱我，爱的程度，是想和我结婚吗？
那是我唯一的梦想，我的幸福所在，他回答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像那年夏天在大海深处，说你可以吐到我身上一样。
你不会后悔？我有可能明天就会死去。
绝不后悔。我们明天就去海淀民政局吧。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时间，疾病，欢乐，痛苦，一切一切，甚至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