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雯《玫瑰,玫瑰》:孤绝诡异的虚空楼阁,自我戕害的风干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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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慧雯的《玫瑰,玫瑰》,荣获2020年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第六名。这不是一过即忘的小说,而是值得一读再读的佳作。

01  强烈对比的冲击,和重重叠加的悬念

小说的开头,是对故事发生的空间场域做一个设定,这是发生在缅因州的华人故事。读者于是开始好奇,在这篇小说的新移民文化中,东西方文化的力量会在什么领域发生何种程度的冲撞。这是第一重悬念。

紧接着,作者带出了“我”能切进女主现在生活的原因,是曾经在大学同学的短暂旅途里,有过“头碰头”的青春悸动。由此给“我”提供了一种合符逻辑的观察者身份。同时以为第二重悬念奠基,以记忆里女主的柔软美好,对比后来现实中的僵硬早衰,如此强烈的差异因何产生?

关于环境描写的自然楔入,作者很简洁地用“Private Road”,勾勒了缅因州的自然风光,一处面海的白色豪宅、私人的山林、满布粗粝石头的海滩,这无疑是大西洋海景的纯天然画面。当后文出现西式自然环境中顽固坚守中式生活方式的矛盾现象时,不由得让人对其动机充满悬念。而白雾成云、雾罩冷杉的路边即景,又为即将展开的故事情节铺垫了神秘压抑的情感基调。

故事第一次冲突,是主要人物出场带给“我”的强烈冲击。秀钰夫妇俩呈现暗淡迟缓的早衰和暮气,与堂皇富丽的豪宅、私域产业形成出乎意料的视觉冲突。目之所及,尽管家宅如此富足宏伟,但她的生命是衰老萎顿的;纵使家居一派浓艳繁华,但个人形象是溃败邋遢的。

而这一切物质条件的堆砌,令初来乍到的“我”除了感觉到秀钰夫妻关系的疏离,同时也感觉到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家庭,不如说是一个中国工艺品商店——因为缺少一点温热和活力。比起两夫妇不符合年龄的衰败和死气沉沉,更引人注目的是花园里那些明艳多彩的玫瑰花——这是生机勃勃和暮气袅袅的一种强烈对比。

在秀钰家,因地制宜的西式洋房,和漂洋跨海而来的中式家居,是一重矛盾对比。室内装潢的红木中式沙发、屏风、窗帘、字画、缠枝花卉的高脚果盘、蓝色印花桌布、锦缎珍珠餐巾纸盒、真丝床品,刻意营造中式的氛围,金钱意味浓郁的氛围,隐约透露出缺乏人间烟火的生硬。同时作者还在不经意间,将室内环境的刻意僵硬的不和谐,与缅因州风光、与厚厚松针小径、驼鹿漫步山林的自由氛围形成对比。

更有意思的是关于他们乏味生活的细节描写,准点刻板的起居时间和日常饮食,热衷于太极拳的养生以及教会活动安抚灵魂,但他们的生活现况并不令人信服——他们正快乐而安逸地享受生活的馈赠吗?不,也许事实恰恰相反。为什么会这样,这又是一重神秘的悬念。

就这样,我在作者不经意地展开的众多矛盾对比中,着迷于她构建的一重又一重悬念。

02  这一场人性的囚困,没有无辜者

秀钰的丈夫表现得一向谦和、稳妥,但秀钰稍显脆弱、情绪外露,他就紧张、急促地劝说她。他建造了半山豪宅高大气派、样式古板,这就是用金钱堆砌的人造牢狱,专为囚禁秀钰。他们的婚姻,外表粉饰得愈安宁静谧,内里就愈悲凉残酷。

他不让家庭居住在人流密集的城市,减少秀钰和人交往,冬天大雪时秀钰在家可能与世人隔绝几个月。所有这些,都是男人刻意打造的地理环境的幽闭隔离。而豪宅室内的中国传统风格装饰、教会、太极拳,这所有贯穿秀钰生活的中西文化生活的共同内核,宗旨就是规训女主,要让她无欲无求、平心静气、安于现状,让她放弃反抗,接受被人矫饰过“命运”安排。

包括后来刘姐对秀钰的心理辅导,一味地让她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欲望,同时让她自我否定——因为生出那些想法就是罪。

这男人是卑劣的,他用虚伪的温柔、冷酷的自私、和传统文化的无形囚笼幽禁了秀钰一辈子。只要秀钰想离开这死寂的婚姻,他就闹自杀。表面温文谦和,实际只有他偶尔暴露猎人的冷酷和算计,那才是他的真面目。所以,“我”控制不住自己厌恶他、想远离他。

秀钰本人是可怜又可恨的。被人幽禁已是她的不幸;可悲的是,她自己还对自己进行自我麻醉和自我幽禁。她不思反抗,中毒至深而不自知。顺着他人的利益与思路长期自我否定,自我催眠,最终早早就把自己的活力和光彩埋葬了,埋在对方虚伪的感情和活死人墓般的豪宅里。

想想记忆中青春少艾的秀钰,她漂亮、温柔、心软:

她那时很漂亮,从脸庞到身体都洋溢着美好的温柔,使人想去亲近她。她有个和自己很切合的名字:秀钰。这种女孩儿总会很忙,何况她心灵也柔软。她忙着推辞这个、安抚那个。那么多的盛情,那么多的信件,那么多需要劝导的、受了挫折和伤害的年轻男人的心灵……可惜我只是这场热闹游戏的悻悻的观望者。

看看现在的秀钰,冷硬,僵化、枯萎,生命的能量和活力已经消失殆尽:

她则简直变成了一个衰老、邋遢的美国村妇。她过耳的齐短发看不出任何精心修剪的痕迹,黑发里夹杂着过多的白发,变成了难看的、死气沉沉的灰发,和她身上那件陈旧的深灰色抓绒夹克倒是很相称……但她是在接待一位客人,一个很多年没有见面、目睹过她盛年时候美丽的人!

曾经的秀钰和丈夫的组合,是令人艳羡的校花和校草的组合。但现在的秀钰言谈尖刻讽刺,且自我贬低说:“你不要误会。在我这个年龄,对那种事情早已不感兴趣!再说,一个女人,无论她过去什么模样,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恐怕喜欢过她的人也不想再看她一眼。我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这不仅仅是一种尴尬,也是一种残酷。

娇艳的玫瑰花耐旱,不代表它能承受命运的剪伐。万物有灵,即使是玫瑰,尚且有繁枝、茂叶、打蕾,盛放、花落、枯萎的完整生存体验,可是秀钰呢?她就是被丈夫一脸温柔的表象诱骗,以爱之名把她剪伐在绽放之年的玫瑰。当时年少,秀钰是鲜艳夺目的,但出国结婚之后就因为丈夫的性功能障碍,于是她的青春就立即被制作成了干花,她的生命体验也就此戛然而止——她连一株玫瑰般完整的人生体验都不曾拥有过,就被悬挂在缅因州大西洋海岸半山豪宅的廊柱上风干了。

一株风干的玫瑰长成这样:深红色的、天鹅绒质地的花苞紧紧簇拥着朝下,剪短了刺的茎被绳子牢牢捆绑。很快,强光和风会慢慢带走这些花新鲜的水分,完成她所谓的精心制作。

生命是朝上生长的,而她却让鲜花朝下俯首。

另一株风干的玫瑰长成这样:她那张如死亡般静穆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容,说她不后悔。她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快地往后飘去,像一片被风卷走的枯叶。

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场溃败,也放弃了离开的企图。甚至更为渗人的真相是:廊柱上的玫瑰是由秀钰亲手风干的,她自己人生最美好的绽放之年,也是她自己亲自参与风干的。这里没有无辜者。 

这一场无性的婚姻能维持,是以男人自残自伤为要挟,对人性进行抹杀、囚困和戕害。秀钰的丈夫明明是加害者,却以克制宽容的表象伪装成被害者;而秀钰明明是受害人,却被规训成自我膨胀的救赎者——深陷泥沼的她,自身难保,又怎能渡人?

于是在扭曲的现实中她变了。她不顾沿途的风景,强硬地快步前进,仿佛只有到达目的地才能松一口气。但她忘了,生命的本质是体验。她一味地不管不顾地奔向目的地,而目的地不过就是生命的尽头——除了死亡,那还有什么呢?她忘记了初衷,忘记了在生命的旅途中要慢慢体验品味每一处美好,以及人活一世的意义。

如果生命只为了积攒财富,只是为了从生奔向死,那钻进黄金打造的囚笼,接受一生漫长的幽禁,结局也不过只剩下虚无和枯萎。那生和死相比,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又有什么价值差异?

03  不彻底的反抗

但秀钰的内心衰老了吗?臣服了吗?枯寂了吗?不,其实她一直用她的生命和光阴养出热烈的玫瑰花为她代言,她的内心深处依旧是向往着生命的怒放。

她挣扎过,和男主一起出国后才住到一起,发现他功能障碍后并没有离开他。因为大学三、四年的感情,因为结了婚……她觉得不能因为这个离开他?最初时候她没有想过反抗。她被丈夫虚伪的爱所哄骗而不自知,还以为那是一个单纯的男人,其实她才是误入陷阱的单纯女人。后来她觉得自己习惯了这种无性的婚姻。

但其实并没有习惯,怎么可能习惯这样违背人伦的婚姻?她不能离开他,她一旦想要离开他,他会自残会自杀……慢慢地她就屈服了,她把这叫做“习惯”了。在后来的生活现实中,她不断被暗示和自我否定,觉得一旦离开这个残疾人,就再也找不到像他一样对自己这么好的男人了。

可是,就算这样忍耐,有时候秀钰还是觉得受不了,觉得太委屈!觉得自己像是没有活过,日子全被荒废了,再也不会有孩子……所有的反抗,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被化解在男主人矫饰的温柔里。

甚至这种受不了的委屈都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因为关乎男主人的颜面。他还把家搬到孤绝的海边,以“休养生息”之名远离人群,让秀钰没有机会获得帮助或者受到怂恿。秀钰选择宗教来救赎自己,却又只能获得暂时的“镇静剂”,甚至受到教义的进一步规训和约束;她不能抱怨无性的婚姻,即使在失眠的夜晚想到性也是有罪,但有时她还是忍不住要想……于是,在主面前,她更加觉得自己满身罪孽。

但她真的有罪吗?她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青春献祭给了这个男人和主,她把她这一辈子幸福的可能也献祭给了婚姻和两性关系加诸于女性的规训。她成了失去活力的、苍老的殉道者而不自知;她是祭坛上的牺牲,还唯恐自己这个祭品的皮扒得不够干净。

男人唯恐她泄密,甚至不愿意刘姐来给她做家庭心理辅导。当发现秀钰和“我”深夜坐在厨房,又生怕对妻子失去控制,第二日晨起又鸣枪来威胁、恐吓、警告,甚至大肆争吵后离家出走。

于是秀钰又愚蠢地陷入救赎者的人设里,因为不愿意伤害丈夫再次放弃了反抗,放弃了挣扎自救。于是秀钰又只能像风干自己的青春一样,固执地去剪伐开得正艳的玫瑰,制成干花——美其名曰把美留在最好的时刻,实际是反自然地剥夺玫瑰的水份、土壤、生机与活力,残忍地把美扼杀在正该绽放的巅峰。

如果说他的丈夫用虚伪的爱囚禁了秀钰一辈子,是卑劣的行径;秀钰自己要殉道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就是自虐的偏激。

这一生中,她应该没有断过小小的反抗。比如“我”所闻所见里,男主说他有个工厂,秀钰反驳说还有另一个合伙人。秀钰从来不喝咖啡,却在那晚不顾失眠也要“我”为她泡一杯咖啡。秀钰言行里透露出来的那些生硬、负气和嘲讽,都是反抗结出的果。这所有一切,都是 不彻底的反抗。

她这一生最大的反抗,就是终于把丈夫性功能障碍的秘密告诉了“我”,但又反复叮嘱“我”要保密。

当她终于卸下了自己沉重的秘密、交付于“我”带走后,她就彻底放弃了反抗,让自己安于囚困,让生命像一片枯叶一样快速褪去华彩。

04  血虫和干花的意象

小说中的景物和场景描写意象丰富。比如,大西洋海岸的粗粝礁石,远离人群的豪宅,这样的寂静和荒芜,几乎等同于秀钰的婚姻实质和生命体验。

缅因州绝美的自然风光,树林中奇幻的光线,草木的馨香,让人能感觉到的万物的生机;但不远处那座亮起华灯的白房子,精益求精的豪华家居装饰,却让人感到悲哀。周遭越美丽,生活越是平静、有序的幸福模样,秀钰的牢狱就越隐蔽、越完美、越残忍。

作者以绝妙的物化描写,展示环境中的矛盾、不和谐和冲突,旨在暗示故事的矛盾冲突、人性的矛盾冲突。在遥远的大西洋海岸,移民到所谓“自由、解放”的现代社会,在女性主义遍布全球已经170余年的今天,还存在这种工业文明的掩盖下反自然反人伦的无形牢笼。

然而最突出的意象,是干花和血虫。

毫无疑问,一辈子隐忍无性婚姻的秀钰,她的婚姻爱情就是虚假的空中楼阁;从来没有体验过完美婚姻爱情的秀钰,就是那株在绽放的巅峰年华被制成干花的玫瑰。但她被扭曲的认知,让自己也参与自我加害。她的生机和活力,就像她剪刀下的玫瑰干花,还没有充分盛开就被剥夺了生机,迅速枯萎了。干花的意象,是反自然、反人性。

而秀钰的丈夫,给她的婚姻爱情,就是虚无的空中楼阁。他利用随处可得的血虫当鱼饵牟利,就像他很善于利用虚假自私的“爱情”控制秀钰。他诱使秀钰一头扑进无性的婚姻陷阱,有意无意地用传统文化和西方宗教暗示她、规训她、束缚她;又利用秀钰的单纯、善良和不忍,隔绝她、限制她;甚至还用可怕的自杀自残来恐吓她、威胁她,不准离开他。他迫使秀钰无奈地画地为牢,放弃余生真诚的婚恋机会,甘愿把自己在盛放的年华制成干花,甘愿参与诡异的自我幽禁。

当秀钰已经濒临崩溃,几乎精神失常的时候,这个男人还不肯放弃用冠冕堂皇的休养生息、健康习惯,以此压抑和隔绝秀钰正常的人性需求。一个人没有健康的心理,哪里还谈得上健康的生活?他表面伪装得宽容克制,被“我”深恶痛绝。但他利用夫权的精神盘剥、传统婚姻观对女性的思想禁锢,以中西合璧的手段,打造成隐形的秩序牢笼,漂亮的婚姻坟墓,残忍地准备囚禁秀钰终生。

可见,这就是一个自私、卑劣、伪善的男人;他除了爱自己,对秀钰根本就不是爱。

2020年收获文学排行榜的颁奖词是这样评价这篇文章的:

《玫瑰,玫瑰》是一次教科书式的写作,显示出短篇小说可能达到的复杂性和技巧。张惠雯从富足的日常生活秩序开始,然后步步为营,以罗伯格里耶式的精确抵达人性的微妙之处,于无声处听惊雷,人与物,情与景,古典与现代,浑然一体,既有哥特式小说的神秘氛围,又有亨利·詹姆斯式心理分析的现代性。因此,《玫瑰,玫瑰》既代表了当下的写作高度,也具备了经典小说的气质。(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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