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雪白的世界。”幺妹儿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白茫茫的一切。
“今天还走吗？”妈妈不无担心地问。
“走。”幺妹儿看着窗外的雾气，眼神愈发坚定。
妈妈拿来行包，又在幺妹儿手里塞满零钱，“找到了就回来，找不到了也要回来。晓得不？”
幺妹儿点点头，她跟母亲说她要去找“雾的树”，弄得母亲一头雾水，觉得她魔怔了，“雾的树”不管怎么听着也不像个地方。其实，也许幺妹儿就是想离开了，她已经厌倦了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厌烦了身边的人，她想舒畅地喘口气，她想肆无忌惮地狂笑。
幺妹儿拿着妈妈准备好的零钱投币，挤上了公交车，雾天人好多，她灵活地找到了一个舒服的站姿，窗外依旧白茫茫一片，车在行走，雾气也开始流动，路旁的树隐约可见，车儿、人儿显得分外神秘，幺妹儿开始相信万物有灵不是虚言了。
幺妹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孤魂野鬼，游荡在世间。世间不需要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也许她来自或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个有一天突然闯进她的脑子里，叫作“雾的树”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运气好的话，她也许一下子便找到了，运气差的话，也许披荆斩棘翻山越岭连个影子也寻不着。可她还是想去找找看，她总是自有一种执着和倔强。这让周遭的人觉得她不切实际，怪得很，厌恶她。她早已习惯了周围的一切，当初也曾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如今已是沉默的羔羊。世事繁杂，何苦庸人自扰。
“河东站到了。”是报站的声音，幺妹儿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实。河东站的后面便是一个小黑门，过去好长的一段时间，她就在这个地方等着一个小男孩放学。而小男孩知道她等在这里，总会下课铃一响，便背起书包，冲出校门，奔向这里。后来，幺妹儿离家出走了好几个月，有一天想通了她回家了。小男孩看见她，也坐在沙发上挨着她，他轻声说着:“你还走吗？”
“怎么了？”
“我一会儿就要上学去了。我回来还能看见你吗？”幺妹儿看见小男孩的眼圈渐渐泛红了。
“你想让我去接你吗？”
“嗯，你就还在小黑门等我，好吗？”小男孩开始眼泛泪花，拿出了小小年纪最大的男子汉气概强忍着。
“好。”幺妹儿淡淡笑着，心里却泛起忧伤。
幺妹儿喜欢小男孩，小男孩也喜欢幺妹儿。他忍受她的坏脾气，在他面前，她好像永远都不用长大。她给他买七彩的糖果，倾听他的梦想，一个来自十岁小男孩的梦想。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青青的草地上，小男孩凑在她的耳边，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我长大了想当导演，拍电影。我打算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拍一部电影。名字我都想好了，《植物大战僵尸之菜问篇》。你觉得我行吗？”小男孩看着幺妹儿，目光闪烁间满是疑问和渴望得到的肯定。
“当然了。你一定可以的。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天才。你要好好努力呐。”
“嗯嗯。”小男孩很开心，躺在软软青草地上睡着了。
幺妹儿看见睡着的小男孩笑了，他一定在做一个美梦吧。
公交车走走停停，途经一个居民小区。在一大群肥头大耳的人当中，幺妹儿一下就被一个瘦瘦高高的大男孩吸引了。他正站在摩托车上卖力地贴着对联，而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男孩子，正指点着他哪里高了、哪里低了，以便调整。
幺妹儿想着为什么他不踩梯子呢？为什么只有他在贴，别人或在围观或在吆喝呢？他那么努力，一定出汗了吧，他站在摩托车上和所有人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能想到踩在摩托车上贴对联，思路也是新奇，多有想象力的一个人呐。幺妹儿越看越看不明白了。她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做？他是在因为爱那群人吗？想帮他们？幺妹儿又觉得不像，直觉告诉幺妹儿，他不喜欢他们。反正他看起来很独特，幺妹儿有点想去了解他，却发现公交车不会停留太久，他于她是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便心生无限遐想。
再见了，独特的陌生人。
再见了，可爱的陌生人。
再见了，孤独的陌生人。
公交车停靠火车站，幺妹儿下了车。
“你好，要去哪儿？”售票员礼貌热情地问道。
“雾的树。”幺妹儿像在梦游，脱口而出。
“姑娘，没有这个地方。”售票员专业而自信地说着。
“那就电脑屏幕显示的第五行的地方。”幺妹儿闭上了眼睛。
“千岛。”
“嗯。”幺妹儿点点头。
“这个季节去可不好，风大浪大。”售票员在为眼前这个魂不守舍的小姑娘担忧着。
“没事，我喜欢风浪。”幺妹儿语气淡然，好像看破了一切。
“票拿好。好运。”售票员是真挚的、友好的，她觉得这个小姑娘傻傻愣愣的，不由得让人操心。
“谢谢。”幺妹儿笑了，有点甜。
稀稀拉拉的人群一个挨着一个懒懒散散地踏上火车，果然这个季节去千岛的人很少。
和幺妹儿迎面坐着的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戴着个黑框眼镜，穿着蓝色的牛仔服，迷彩的裤子，斯斯文文的样子，像个学生。他盯着幺妹儿看了很久，幺妹儿一直出神地望着窗外，没有注意到男孩的目光。
“姐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嗯。”谁在叫我？幺妹儿回过神来。她看了男孩一眼，并不想与他搭话。
“姐姐，你出神的样子真像我的初中英语老师，有点忧郁、又有点明媚。我读书那会儿可喜欢她了，我现在仍然记得她。”
被人说成像别人，幺妹儿有点不开心，这个男孩到底会不会聊天。“哦。”幺妹儿默然答道，扭过头继续望着窗外，不想理会他了。
“姐姐，这个季节你去千岛干嘛？”男孩依旧在问。
“找东西。”幺妹儿懒懒地说，这个男孩为何如此不知趣呢，话匣子打开便没完没了。
“我也是，我是去找人，找我的女朋友。”男孩的神情变得落寞了，声音也低沉起来。
“她在千岛？”
“我不知道，也许应该是吧。她跟我提过好几次这个地方，但我一次也没来过。我猜她在这里。”
“她是？”
“她离开我了。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半夜我还在睡着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为什么吵架？”幺妹儿来了兴趣。
“这个……怎么说呢……她怀孕了。她想留下这个孩子，可我觉得，我跟她还是学生，我们拿什么养活孩子，而且我跟她也才二十出头，从长远看，这个孩子不能要。她心里一定是伤心了，便走了。”
“那你去找她是……”
“我想找到她，再劝劝她，她现在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疯掉了，让那个小东西迷惑了头脑，我得把她拉回现实。”
“要是她执迷不悟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男孩垂头丧气起来，“姐姐，你知道，我都是为她好，她不领情，也不理解我的苦心。”
幺妹儿心里想着，男孩看重的是前程，女孩看重的是那条小生命，谁又能说服谁呢？幺妹儿也相信他们一定也真心相爱过，但愿他们能彼此理解，不要撕破脸吧，若是真的为彼此好。
“再见了，姐姐，谢谢你听我的心事。”男孩朝幺妹儿挥舞着手臂。
“再见了，小兄弟，去把她找回来吧，祝你好运。”幺妹儿也和他挥手告别。
千岛顾名思义是由千千万万个岛屿组成，连成一大片，很是壮观。幺妹儿一踏上岛便被海风吹得抖抖索索，太冷了，却也给千岛高冷的气质深深迷住了。她找了个小旅店住下，连续好几天都在千万个岛屿上溜达，海浪滚滚，她想到了苏轼的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用在这里再好不过了。她爱上了这里带给她的感觉，她找到了一种久违的自由。她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想变成风浪，来去自如，潇洒自在。
一天，幺妹儿又出来溜达，她爬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海风刮来，她几乎要站不住脚，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白色的羽毛，那么轻盈，那么无力，那么渺小。她朝远望去，海浪撞击石头激起了层层的浪花，还有氤氲的水汽，而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像是变成了千万棵奇形怪状的树，构成了一片神秘诡异的森林，里面一定有鬼魅出没。
“雾的树。”幺妹儿轻声说道。
她欢笑着朝森林走去。
黄昏时分，海浪更大了，淹没了千万个岛屿，淹没了一切。
一年过去了，幺妹儿也没有回来。妈妈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晒着和暖的太阳，安详地等着她。妈妈还是相信幺妹儿舍不得她，会回来的。直到有一天，妈妈看到空中有一根飘舞的白色羽毛，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手心里。她立时老泪纵横。
“孩子，你自由了。”
妈妈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2019.1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