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吉
我们这一辈子,无非就是在两件事里徘徊来徘徊去,不是在缅怀过去就是在展望未来。
若是时间很充足,我们就会死命地往前追,死命地往上爬,死命地奢望探到未来,然后,当前方越追越远,当过去只能写在纸上时,我们才终于明白停下的用意,而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了现在,才知道忆往事,回往味。有些事想起,你便无法自拔地往里掉,掉进,便不愿出来!
稻田永远是个身在异乡的游人,无法忘却的温暖。无论是蓄满水时水汪汪的它,还是孕育着成片成片的黄金时像母亲一样的它,或是一无所有只剩裂痕时如同老者一样的他,无论是那一个他,似乎都是游儿心里一阵忘不掉的熟悉。我这个游儿便是被稻田养大的,当提起这田,那我便要像个老太婆来嗑唠嗑唠了。
小时候,我总疑惑为什么水稻种不可以直接丢在水田中,让他自己发芽,偏生还要在由一个又一个突出的“乳头”拼合而成的育秧盘中生长,后来,我爷爷好心的的告知我这其中的秘密,他说,水田里有许多许多像我一样的“好吃包”,要是种子直接下到水田里,就全被“好吃包”,明年我们就没有饭吃了。听了这话,我不禁很是气愤,还在心里骂起了那“好吃包”来,这好吃包太不懂事了,别人的东西都吃,现在想来,觉得这话实在好笑,怎么听都觉得是在骂自己。当大家伙儿从小田里端着一盘盘生了两根发的稻子到水田里去时,真正的快活事儿便要来了。大家伙儿各自拿起一坨秧苗儿,两只脚弹跳至田头,开始插秧运动,他们的手像是设定了程序的机器,却又要比机器灵活得多,我也许不应该说他们是在插秧,而是该说那是在扔。秧苗在农人手里像飞镖一样,只需做出个对准动作,然后,手往下一打,秧苗便会自己飞出去,并妥妥地深进泥土里。我在沉寂了几个小时后,终于无法忍住,自动脱了鞋,扔了袜,沿着田堤,甩着两根香肠腿,滑溜滑溜两下就进到田里了,田里的泥是真正的软,像两瓣柔软的唇在不住的亲吻你的肌肤,直至将你整条腿含进内里,我也扮着大人的模样,拿着三三两两根苗在田里甩,可是小孩的玩意终究只是胡闹,我甩下去的苗像是站不住脚的咿呀学语的娃娃没定几秒便啪嗒一下栽下去了,但我却一直兴致绕绕,继续我的得意之作,当我插完一列后,我的小腰板儿已经学不会直立了,小胳膊也完全甩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当经过缓慢地机械起身后,我看到那一列直直竖着的绿毛儿,我几乎是不敢相信的,然而,我也确实不应该相信的,长大后,几位长辈却总爱拿这档子事来笑话我,捉弄我,他们总爱在饭桌上笑谈:“当初那么大一点儿娃娃,在田里跟着插秧,她插一株她奶奶跟着扶一株,而今都这么大了,唉呀~”。是的,我也是从这话里才得知,当初那一排苗儿,能立得那样好,全是我奶奶在后面一步一步扶得好,才能成那副像样的模样!
当蛋黄在天空那只蓝碗里碎得到处尽是时,气温以秒速攀升,农人们却依旧忙活着,顶着脖子上头的滚烫,扛着腰上的酸痛,默默插种着。当我的背预知天上的灼热要越发猖狂后,我便不能再像这稻田里的伟人那样选择承受了。在我寻到一块有树荫盖住的水田后,我便开始转移阵地,一脚“嘣”地把脚从田里抽出来,之后又一脚“咚”地踩进泥里,脚趾下的软泥就会从你的趾缝中溢出,那种凉凉的、痒痒的触感,扰得我的心儿尽情欢畅。这一嘣一咚的声响一直在田里回响,恐怕这种简单的音符是谁都无法用乐器演奏出来的,至少现在我还未听到过。我从晌午一直跳到黄昏,农人已从日出耕种到日落,是谁的一声吆喝提了农人要回家的醒,农人用田里的水粗略地抹了一下腿上的泥,提上草鞋,沿着田堤,顺着一条没有草的小径便走向了相拥着的一簇一簇的土砖房。然而,你们似乎忘了那个还沉浸在泥堆里的泥娃娃。爷爷望着不肯回家的我,有点儿不耐烦地扯着苍老的嗓子冲我喊:“田里有蚂蝗啊,他专爱钻进小孩儿的脚板里呦”。这样的恐吓我是相信的,可是我相信的表现只是央求爷爷过来保护我!这样的央求着实有点无理取闹,于是爷爷只能动用老人家惯用的蛮力了!他气愤地朝我冲来,像是谁扯了他的胡须彻底的踩到了他的尾巴,他非得把这个人揪出来似的!一双大手比着要打人的态势,聪明如我,天还没打雷,我就机智地提前撒下了小雨点,爷爷只是像对待一根木头那样,将我从田里拔起,夹在咯吱窝里,捡起丢弃在草丛里的小红鞋,赤着脚踏上了田梗儿。温暖的红霞里,小孩儿的哭声,老人慈爱的骂声绕来绕去,绕着老树昏鸦,绕进蒙蒙炊烟里。
绿苗在农人手下开遍整片田野,苗种好了接下来便要开始整日整日的往田里头跑了,农人的心又要没日没夜的悬挂着了,爷爷常对我说:“这稻子啊真是比你还难养啊,水多了要抽水,没水了要灌水,这天儿又不知要往那方变了咯!”于是,他又抖了抖烟尘,蹒跚着步子往到田里去。
八月里,当稻谷在壳里孕育出来,农人的又一大节日要来了。收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一家人的事而不是一村人的活儿。忙完这家人的稻又要忙着赶去那家人地里收稻了。到了晚上,大家伙儿再聚在一起到主人家去吃一顿,一顿饭瞬间消散了白日里的辛劳,大伙一起吃酒谈天聊地。我错愕地惊觉他们是不是来自古时的诗人,活得竟如此畅快。
收稻的队伍是庞大的,一村人拿着镰刀,下到田地里去,轰轰烈烈,开始到这茂盛的长毛地里行进,农人先是反手拉住一束稻子的腰杆,再用镰刀一扯,这一拉一扯在农人手里几乎是一气喝成,就在一个游神儿的功夫里一大片空地便给我腾了出来,我不甘于坐在空地儿上痴望着。便自个跑到稻里去搅和,正在凶猛地割稻的奶奶,看见我在刀与稻之间来回穿梭,顿时,像一头发了怒的母牛,丢下刀,把我一把拧起,一直含到空地里。待我完全离开“是非之地”后,她才渐渐息怒,才好声好气的与我说,又给我一个杯子盖,让我把空地里零落的小米粒拾起来,为了让我有干劲儿,她循循善诱:“我们丫头最能干了,一定能让稻子不被黑鸦偷吃掉的!”听了这话后,我便朝那枝头的一群老黑鸦看去,它们似感受到了我的敌意,竟冲着我挑衅般“嘎嘎”地叫了起来,我也开始意识到有场厉战待我去打了,于是,心头对奶奶的记恨便被这斗志一下子给打压下去了。秋里的风很凉,但在农人的季节表里这依旧是一场盛夏,热得汗往下流,涩住了双眼。割一户人的稻只消一天,但若要把整个村的稻子都要割完的话,那恐怕还是要花上一两个星期的,当田里一堆一堆的稻穗被码好后后,你却不要以为事儿就此了结了,当稻割完后,农人还要借来打稻机,将稻谷与稻草分开来。我不得不说这稻真是个宝儿,它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晾着的,就说那谷子吧,它是可以养活人的什物,而那草却也可以成为牲畜的粮草。也难怪农人愿意将心血全用在这稻子上。一想,这养稻有时却还比养人要让人欣慰得多!看着大桶里花花流进的米粒儿,农人眼角的海洋里腾腾跃起一条条鱼儿,喜悦让一复一日面朝黄土的脸焕发出一种柔和的光。
当一筐筐谷子被扁担挑回家后,大片大片相连的田地便会显得有点儿荒凉,这片曾经盛开着生命,曾走过绿色,穿过金黄的稻田,如今却只留下半截枯稻茬儿还长在田里,独自沉寂着。这片田土开始进入静修期间,像繁华过后的人生总要歇息,等待来年,生命再衍生。
前几日,我与奶奶说话,问她:“我们家这几年还种稻吗?”她说:“今年没种了,路要修了,田要没了,以后就只能喂猪了喽”我又问:“那你还想种吗?”电话那头是一阵寂寂,之后是一声苍老“现在想种也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