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节刚过,我因胃溃疡在北京住院,目睹的一段人生一一那个孤苦的安静如山的身影,至今也没有淡忘过。
住院才知:医院与医院的差距有多大,正如走进心灵才晓得人与人大不相同一样。那家医院增设了一些人性化的服务,令人感到愉快和方便。医院大堂的“导向小姐”是真的为患者导向;“助患员”是真的为患者助力,而不是摆样子或作作秀。任何真心的改进,都会温暖顾客的心。因为我的病并不影响活动,住院期间,我每天点滴四五个小时之后就回到女儿的住处。我的病无大碍,妻回到J市工作岗位,女儿刚去一家文化公司工作还没过试用期,我便趁机帮女儿一把,做做饭、洗洗衣服。
对床的老顾是与我同一天住院的,他的病灶是“糜烂性胃炎”。我以为“糜烂”比“溃疡”要严重,后来才知道,糜烂是胃表层有病,溃疡却是胃深层有病。老顾66岁,个头不高,消瘦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睛,干净利落的举止,也是典型的南方人的形象。他的老伴比他大两岁,苗条的身材让人不可思议,尤其是从洁净面颊透出的健康状态更令人赞叹。与他交谈知道:老两口都是国家航天部所属企业退下来的职工,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他们都很孝顺,常回来照看老两口退休后的生活。看得出,这老两口晚年的日子过得津津有味。顾老还给我不少有益的指导:白薯是最好的抗癌食品,有效性达到98%(后从一本杂志上看到有专家又否定了这种说法),他们两口现在做到每天都吃。其次是西红柿,菜花也是很具营养的好菜,要多吃。他还告诉我一个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吃法:用各种米(可按各人的口味选取),加上芸豆、绿豆、枣、核桃等做成“八宝饭”,把它盛进保鲜袋里,压成一二寸厚的饼状放到冰箱冷冻起来,然后适时拿出来微波或蒸吃,既有营养也很方便。
老顾一周出院后,接着进来一对老两口,是因为男的便血,入院待查。男的姓屈,面慈目善,长相很像我的一位老领导;女的原来是照顾他的一位雇佣者,大嗓门,屈老的耳朵有些背,她对他讲起话来就像吵架一样。因为是东北老乡,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熟悉了。当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出现,竟给我上演了一出看似平常、实却悲怆的人间喜剧。
我看不出高大魁实的屈老已是82岁的高龄,说一口沾点东北味儿的老北京话,性情温和,倒像一位老太太。这位老人早已退休,老伴去世多年,曾在沈阳铁路局干了50年的铁路邮差,是一名建国前的老党员。照顾他三年多的那位大婶告诉了我这些有关他的事情。她只允许我听,不允许我记,却不知道我听了就记住了。因为屈老的长相很像我敬重的一位老领导,所以他的遭遇便格外令我关注。
大婶今年74岁,是个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的文盲,心直口快,性格豪爽,她对我讲述了这个孤独老人的现状:单位前些年在北京分配给他一套住宅,现在由他的小儿子住;他却住在小儿子原来面积较小的旧房子里。由于他腿脚不好,行走不便,办理房产产权的事情全部由儿媳代劳,问题是房主的名字也被“代”去了。更令老人背气的是,老人每月近2千元的退休金也被儿媳接管,说是帮助老人理财,却斤斤计较用每月400元雇了这位老太太照顾他(当时在北京雇用类似“全陪”的护理员大概在800元/月左右),另加每月给老人生活费二三百元,算是万事大吉。
“操他妈的,人活着,可真没意思!就是这个老头子太可怜,不然我早就走了……”这位大婶口无遮拦,难听的口头禅就挂在嘴边,心眼看似却不坏。她说她早就不想干了,Q市她有个妹妹,她想去那儿,然后可以完全腾下身去捡破烂。可是,屈老的哀求和那副可怜样儿,总是让她产生了怜悯之心,就又留下来了。她照顾他,给他穿衣、做饭、喂药、打水洗脸、扶她到外面走,还要负责家里的洗洗涮涮;当然,之所以留下来,还有一点便利,就是那些儿子、女儿们平时几乎都不去看老人,她在照顾他之余,总能趁他在早上没起床、中午午睡的时候,偷偷跑出去拣拣破烂,赚点外快。这位大婶自己省吃俭用,就这么十块、二十块地挣点钱、攒着钱,凑足几百就往东北农村老家儿子那儿汇;儿子有点残疾,养家糊口很难,夫妻俩还有两个孩子,眼巴巴还等着老妈那点钱补贴日子呢。
不知道屈老是不是真的耳背,老婆子因为待遇太低,心情烦躁的时候,就拿他撒气。那老头唯唯诺诺,“什么?”“是呀?”“这样?”——常常所问非所答,乖巧得就像一个生怕因为不听话便失去母亲关爱的孩子;而那个直言快语的老妈也无所顾忌,倒真的像对待一个犯浑的小小子:刚给一颗甜枣,就抡起一根棍子(给过一棍子之后,往往又给粒甜枣;而屈老被训斥的时候,又是默默无语,把目光放到床头的某一处,静静地喘气,沉重得就像一台磨盘),只是当屈老的儿子或儿媳妇在场的时候,她才换成了悉心照料老人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在那做戏。
我台前台后地看,眼光几乎成了X射线。在老人的子女们来医院看望老人的时候,透过他们的眼神看到内心,一清二楚。最先带着老人来的,是他的小儿媳妇,面具最靓,开始我还当屈老的女儿呢,跑前跑后地办理老人的入院手续,让医院的熟人怎样照顾老人,后来多次浮出水面,说话和风细雨,温柔可耳,始终是一副端庄典雅、彬彬有礼的模样。当她的丈夫、屈老的小儿子也登台亮了相之后,……我就知道了掌管大权、策划一切的阴险是指什么。
屈老大部分时间多是靠在床头坐着,沉默地坐着,沉默地坐着。有一天似乎来了兴致,活分起来,抬着眼皮,津津乐道地向我讲述了他50多年来工作的情景。从有眼有板的叙述中,我辩得出老人讲述细节的能力,从语言的连贯性和逻辑性来看,我也丝毫没感到他像他儿子说得那样严重:“小脑萎缩”,“痴呆”。还有一次,当那个照顾他的老婆子出去抽烟的功夫,老人叹口气,然后抬起眼皮,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我,说:“人哪,不容易啊!……我现在是无职,无权,无家,无业啊!……”一会儿,大婶进屋来了,屈老便也停止了话音。老人饭量很好,能吃能喝,只是腿脚有些不好,行走需要有人搀扶。有些缓解的屈老想到走廊去走走,却被老婆子训斥一番,只好呆呆地坐回到床上,又像座山一样肃穆起来。
那天下午,我办好出院的手续,之后,回到病房收拾东西。我看到夕阳的余晖与往日一样,正顺着西窗的玻璃静静地渗进来,然后,又静静地流淌了一地。临出病房,我伸手去抓屈老的手,准备与屈老道别。
“请您多多保重!”我似乎很平静地说。老人也紧紧抓住我的手,抬起头,凝聚着目光,像遥远地望着我,说:“再见啊!再见啊!……”我足足地又看了他一眼,心想:“我一辈子也会记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