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观《军师联盟》,偶有所感,史家之笔,正统之言,常不能尽述人心之百转,因得此文,持常人之情,度古人之意,以抒胸臆,以品人生。
深秋的铜雀台,我独自一人端坐,内侍阿翁在旁为我斟酒,这几年,他越发小心谨慎,一言不发,就像现在,他分明已在我身侧站定,我却觉得,这大殿之中却只有我一人而已。
碧玉觞中的酒清冽明净,映照出殿内的玉龙金凤,殿外的凉风中,带甲的武士按剑肃立、禁卫森严,文臣武将们都说这是皇家该有的气度、天子该有的气象。
可我心中真正的天子气象却不是这雕梁画栋与铁甲森森,而是那日铜雀台的层层玉阶之上,父亲大会文武百官,可谓是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父亲得天下豪杰而用之,气吞云汉、壮怀激烈,他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还有子建,才思俊逸,词采华茂,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风流人物,《登台赋》一出,更是引得父亲垂目、名士折腰,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此生在文字上是无法与他比肩了。
但我并不羡慕他的文采飞扬,因为我的心中,装的是和父亲一样的结束这乱世、平定四海、天下归心的理想,这个理想,在最疼爱我的大哥曹昂为救出父亲而战死宛城的时候,在多年来南征北战见到枯骨遍地、哀声遍野的时候,就深深的种在了我的心里。
我相信自己的能力,以为父亲会为我有这样的志向而备感欣慰,以为只要付出足够多的努力,我这个嫡长子总会得到父亲的认可,传承和开拓他的事业,实现自己胸中的理想与抱负。
可是我错了,论才思,我不及三弟曹植,论才智,我不及幼弟曹冲,在父亲眼里,我也许只是个木讷少言不足以承担大任的儿子,所以当他发现一帮老臣坚持立储立长,而我又没有拒绝的表示的时候,父亲对我越发的冷漠和疏离起来。
我并不怕子建和冲儿与我相争,我愿意公平与他们竞争,输了就心服口服的做一个辅佐之臣,可悲哀的是,父亲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冲儿不幸夭折,父亲悲痛不已,我和子建同去劝慰,父亲只骂我一人,说冲儿的死是他的不幸,却是我的大幸,让我不要再假惺惺;子建犯错,父亲会保全他、指点他,甚至疼爱的触摸他的头发,而我,一旦出错,父亲甚至都不给我一个辩解的机会,任我在牢中被小吏侮辱拷打,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他所生,他怎会让自己的儿子任由他人羞辱?
司马懿为我四处奔走、荀彧、崔琰为了救我舍身赴死,却更坐实了我结党夺嫡的狼子野心,其实父亲从未真正关心过我,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我,他不会知道,他的一言一语是如何一寸寸凌迟着我想要向他靠近、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英雄的心。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我终于想要放弃了,权术功业,千古之名,也不过终成一抔黄土,安稳平淡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毕竟我还有甄宓,那个在袁绍府中唯一向着我的利刃一心求死的女子,在我第一眼见到她倔强又清冷的眼睛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如今她终于嫁给了我,即使不做储君,我也至少能许她平安、护她周全,这就足够了。
只是我回去时,她正对着一捧帛书拭泪,我知她心思柔软百转,诗词读到深处常常动情,可她见到我时眉间那一抹慌乱却不曾逃过我的眼睛,原来那是子建写给她的诗词,她镇定下来,露出我最爱的倔强表情,却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妾与临淄侯只是谈论诗词歌赋,绝无私情,请你不要为难他。”
为难他?我不禁长笑起来,如今我的处境,自保尚且不足,又能为难谁?可父亲视我如弃子,母亲不敢为我说话,连她的感情也不能属于我,上天待我,是否太过残忍?
好在我遇见了阿照,她美丽、聪明、练达 ,懂我心中的志向,最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的爱我、相信我,这就够了,我迎她进府时,甄宓已有了身孕,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想,不论我与甄宓之间今后如何同床异梦,我必不让这个孩子承受我今天所承受的委屈,即使不能给他荣华富贵和无限的权利,我也会给他全部的父爱和他应有的位置。
当我以为在这场争夺中,自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子建却在此时醉酒夜闯司马门,惹出事端,司马门乃是天子御道,擅闯者死罪,父亲难以护短,却暗示我上书替子建求情,以弹压那些站在我身后支持我的大臣。
我拒绝了,这是我第一次忤逆他的意思,因为我恨他,恨他的偏心,恨当初我在狱中时他不曾顾及我的生死,逼得两位股肱之臣用性命换取我的前程,恨他要求我上书时掩饰不住的对子建的关切之意,恨母亲和甄宓流泪求我出面营救子建,恨子建轻易的就得到了所有人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父亲根本不会让他有事,其实我只是,单纯的想要任性一次而已。
父亲抽出了他的佩剑,剑气几句乎划破了我的脖子,我没有躲避,也不想躲避,命是他给的,他要,还给他便是,也算是两不相欠了,他却大笑起来,拿剑指着我的鼻尖,高声说着,好,好,好,果然是我生的好儿子!
我知道自己与父亲之间到底是不能再亲近的了,索性一心一意只做好自己的事情,父亲带兵迎击关羽,我奉命留守邺城,不想杨修因“鸡肋”一事获罪斩首,司马懿却献计败关羽、破孙刘之盟,父亲也许终于明白子建和他的谋臣并不适合这乱世之中的风云诡谲,决定将身后大事托付于我。
得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欣喜,年少时的凌云之志和慷慨激昂在父亲一次次的打压中、在和子建一天天走向对立的过程中变成了压在胸口的巨石,无法舒展不得喘息。
父亲传我诏书时,他的眼神是那样复杂,他的痛下决心中夹杂着几分悲哀、几分嘲讽、几分无奈,仿佛是我的存在将这个暮年的英雄推到了如此艰难却不得不抉择的境地。
我的心瞬间冰冷如铁,他从未爱惜过我,从未体察过这个儿子仰慕他、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英雄的豪情壮志,他只是哂然一笑,淡淡说道:“你以为这个位置好坐?你是君王,你会失去你的朋友、爱人、亲人,孤家寡人,从来都不是白叫的。”
当时的我,对这番话是无动于衷的,我必然会爱惜自己身边的人,我曾经经受过的痛苦,绝不让所爱之人再去承受,我必不会像父亲一样,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
司马懿有经世之才,他和陈群推行的九品中正制,改变了官场上门阀贵族一手遮天的腐烂景象,为天下士族打开了入仕的道路,他们也因此门生云集、成为了士族的领袖人物。
这是我首肯并希望看到的,各大门阀推荐人才往往出于私心,难免良莠不齐,而真正有能力的人又往往被埋没,可是我对司马懿——这个昔日最好的朋友,却渐渐产生了防备之心。
我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信任他,毕竟汉室的例子就在眼前,董卓、甚至包括父亲,无一不是从手中渐渐握住权利开始,君臣之别渐渐模糊不清,更何况曾经有人说过司马懿有狼顾之相,这些话从前只当玩笑听听,可如今坐上了这个位置,就不得不思虑周全。
曹真、曹洪这些贵胄宗亲,本应是我最有力的左膀右臂,如今却为了一点私利和几分私心争抢不已,屡屡生事,甚至拿往日之恩要挟我、指责我,我不得不将他们贬黜放逐,背一个薄情寡义之名。
子建也兀自郁郁寡欢,酒醉之际总要肆意抒发不得志之意,弹劾他的奏章堆积如山,我了解他的文人心性,本想随他去也罢了,不想后宫之中竟有流言四处散布,说子建与甄宓早已互通款曲,多年来音书不断,甚至连叡儿都非我亲生,乃是子建的儿子。
我自知流言从何而起,那些觊觎着叡儿嫡长子的位置的朝堂势力果然狠毒,这般流言连普通男人都无法忍受,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君王,可他们都低估了我内心对甄宓的感情,更何况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即便不爱我,也断不会行此龌蹉之事。
但悠悠众口必须要堵,否则叡儿想登上太子之位,必然要平添许多波折,搬弄口舌是非的宫人尽数处死,子建押送下狱,一来让他学会收敛自己的言行,二来让此事就此了结不再波及到叡儿。
本是想关他一段时间就罢了,不曾想母后竟带着甄宓向我兴师问罪,母亲不容我分辨就指责我心狠手辣、不顾兄弟之情,她说她后悔生下我,父亲也一定后悔当初传位于我,而甄宓,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就像当初在袁绍府中初见时那般决绝,她缓缓地说,妾愿一死,以证叡儿与子建清白。
多年来内心深处隐忍的恨意与委屈似乎再也无法压抑,我冷冷的对母后说,后宫不得干政,再让侍卫把涕泪交加的母亲送回了自己的宫中,而甄宓还是那般骄傲,她问我,既然从不相信她,为何还要一直留着她,留着她在这深宫中独自寂寞。
寂寞?她不懂我才是这九重宫阙中最寂寞的人,我的青春、我的志向、我的感情,尽数埋葬在这森森楼台之下,我的生命在这无边无际的寂寞中变成了压抑的青灰色,再不见天日。
我命阿翁给她送去一杯鸩酒,顺便给她带去一句话,若她肯将子建于她的那些书信烧了,就不用喝下这酒了。
阿翁听到这话,眼中先是诧异,即而升起浓重的同情,我心中苦笑,连阿翁都看出来了,我几乎是在求她回心转意,可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我派出去追回那杯酒的小内侍还不及赶到,她的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她终于弃我而去,母亲也不再见我,我将子建一贬再贬,放逐到即使想起他和她,也离我特别遥远的地方,我以为这样一天天下去,胸臆里的疼痛终会钝去,直到我看到叡儿看我的眼神,那无法掩饰的恨意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是的,我杀了他的母亲,他恨我,一如我当初恨自己的父亲,我终于开始渐渐读懂了父亲,最终却不得不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阿照是个聪慧的女人,她尽心尽力照顾着叡儿,我很放心,我立叡儿为太子,不想再试图对叡儿解释什么,解释在死亡面前本就是苍白无力的,而帝王这条路向来是孤家寡人的路,他从现在开始习惯,也好。
一切都渐渐平静下来,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深秋的铜雀台,我独自一人端坐,仿佛看到了昔日父亲独坐高台的身影,仿佛这一生的记忆,都在这秋风和酒意中模糊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