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节能灯在前几天坏了,临睡前,习惯往开关上一摁。熟悉的灯光没有亮起,照旧是黑的,把开关摁回原位,才记起有这回事。心里却不急,也不恼。有灯当然是好,没有,也不碍事。
就着防盗窗外的月光,掀开被子,把自己打横扔进被窝。床的对面是妈妈买的粉红色组合柜,墙上挂着J寄过来的“手牵手”十字绣。用右手把枕头垫着左边脑袋,朝向窗子的位置。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要置办窗帘,这时候,听着蟋蟀低频率的合奏一波波像风吹麦浪,间杂着忽远忽近、时而短促时而连续的蛙叫声。午夜已过,我刚进屋时还在浅浅的黑云下散发着黄色光芒的月亮,这会儿已经爬过了窗子,升到哪座不知名的山头去了。不晓得隔着几个池塘,几丘水田,几户人家,几条小路的对面,传来模糊而高亢的狗吠声。太晚了,我得睡了。
左面隔着三户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伯伯家。早晨六点多钟,我还在沉沉睡梦中时,耳边会传来他在自家门前的池塘边嘹亮的嗓音,中气十足。内容不外乎昨晚的新闻联播,今天的天气,自家瓜果蔬菜的长势。睁开眼睛,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天幕下,邻居围墙里墨绿的桂花树。雀子们早就毫无章法地蹿上蹿下,听它们从各个角落蹦出来的声音就能知道。生物钟已经上好了发条,我右手利落地掀开被子,双脚和夹板鞋无缝对接,转到门锁,穿过堂屋和走道,来到厨房。把门闩往右一拉,木门应声打开,正在四处觅食的三只黑母鸡闻讯摇着大红的鸡冠子朝门口狂奔。
往常我还很大方地把白花花的大米往水泥台阶上招呼,满意地看大中小三只黑母鸡狂啄一气。也就是前两天,我把老妈外出后留下的二十几斤大米吃完,望着空空的编织袋,彻底感觉到了自己的奢侈。于是,一个环保节约又行之有效的计划诞生了。我把煎猪油剩下的油渣放入罾里,黄昏时沉入池塘。经过一晚的浸泡,油渣散发出的独特香味吸引了小鱼小虾小蝌蚪外加水蛭螺丝水蜈蚣。我怀着极大的成就感把这些战利品倒在水泥台阶上,大母鸡霸占着最佳位置,中母鸡尾随其后,小母鸡在大餐边徘徊,瞅准空子啄到一只跳出包围圈的小虾,大母鸡马上调转利嘴往小母鸡颈子上招呼,快、准、狠。老爸老妈在去年请人用专业设备挖了一口深水井,可能是地势问题,深水泵作业了一整年,水管里的水还是在雨后会变浑浊。于是,在清晨把电源打开,岔开用电高峰,让水泵开始作业,也能减少电机的负荷。水渠里传来漴漴的流水声,与起风的簌簌声一道。
前方,天色尚朦胧,树木和原野也还没醒。我要做的,就是关上大门,补眠。
“咯咯咯”窗外走廊上传来公鸡打鸣声生生刺痛我的耳膜,全身的细胞在一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厨房,捡起角落的扫把朝那身花衣裳射过去,雷霆万钧之势在空中调转了个头后轻飘飘落在那贼公鸡身后,丫屁颠屁颠跑去找母鸡们玩去了。太阳升得老高,日光照到床前的地板上,被防盗窗分成了十几格。雀子们已不似早晨热闹,只在高高的枝桠间隔空絮语。布谷鸟悠远空灵的嗓音叫醒了我的耳朵,循声远眺,任由眼睛徜徉在这深绿浅绿的森林里。
打开堂屋大门,让积攒了一个上午的新鲜空气长驱直入。立式的木质橱柜现已退役,13年装修时,老爸请专门的师傅新打了六组柜子,可以烧煤,烧燃气,还通上了自来水。老妈放了一个鸡蛋在老橱柜的中部放杂物的位置。自此三只母鸡就每天飞上去下蛋。此刻,四个白花花的鸡蛋静静地躺在橱柜里,照亮了整个厨房。
电饭煲里有昨晚剩下的米饭,我接了点水把锅底涮干净。“咯咯咯”、“咯咯咯”三只母鸡就像听到哨声的士兵朝我聚拢,然后,开启疯狂啄米模式。从凳子上的编织袋里舀出一菜碗大米,在水龙头下看大米遇清水变成米白色,把淘米水倒在脸盆里,待会儿洗脸用。
洗完脸,刷完牙,今儿个的重头戏来了。我把昨天跟两位邻居一起在后山捡的蘑菇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个个,都还鲜着呢。有顶着白菌盖的白蘑菇,红盖盖的红蘑菇,还有跟灌木落叶一个色儿的茶色蘑菇;有淡蓝色的天蓝菌,有在我眼中时蘑菇中的金丝猴的金丝菌,还有据说是大雁飞过时的雁来蕈。当然啦,山上那些色彩斑斓、奇形怪状的毒蘑菇也有不少呢,不过,姑娘我可是从小跟着妈妈还有小伙伴们上山打蕨菜、捡地木耳、摘覆盆子打板栗的哦,火眼金睛一瞧,毒蘑菇就被一脚踩扁了。用脸盆盛满水,,把蘑菇身上的杂物择了,菌根长在土里的那截给掐掉。这蘑菇,大的跟个张开的巴掌差不多,小的也就大拇指粗,把它们浸在水里,一个个伞盖朝上浮在水中,像是有人把整个江南的雨伞一并收了来。直到清水不再变色,我便烧开一锅水,里面放上七八颗大蒜,还有一片碗片(虽然是第一次煮,但我记得妈妈是这么说的。)然后把蘑菇一股脑儿倒进锅里,刚才还水灵的蘑菇,过个两三分钟,就开始变的软趴趴的。随着沸腾的水释放出天然的菌子香来,在几分钟内席卷厨房的各个角落,有种潘多拉盒子被打开的魔幻感。
冰箱里有过年没吃完的腊肉,选一块肥瘦适中的,把它一整块扔进沸腾的水中,让多余的盐分和附着在表面的杂物在翻滚中析出。用筷子把肉捞出,放在水龙头下冲凉。
菌子,腊肉,再加上少许辣椒和葱花,我不会告诉你我吃了三碗饭。
吃完饭,就是我最喜欢干的事情,打扫屋子。我们家的房屋是湖南农村很常见的两层小楼,爸爸紧挨着小楼的右边盖了一个白色的厨房,在厨房的正面和侧面各开了一个大窗,再也不是老房子那个漏不进一米阳光的暗室了。首先把所有房间都扫一遍,把所有东西都归位好,然后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拖把在门前的池塘里洗干净,等它不再滴水了,就开始拖起来。等所有的房间都闪耀着迷人的光线,甚至连厨房的水泥地也清清爽爽时,一股巨大的成就感由眼中传到心间。我用扫帚和拖把请扫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老爸老妈用青春和热血为儿女建成的最稳固的堡垒,我弯一次腰就能把灰尘除去,老爸老妈不知弯了多少次腰才换来这不起眼的安乐窝。
拖地使得血液加速流动,热量在全身游走,皮肤上黏着一层薄薄的汗珠。这时候,烧一壶井水,泡上老妈新摘的茶叶,看茶叶在沸水的冲泡下,慢慢舒展开来,露出翠绿的本色,水也跟着变成了淡淡的绿色。养眼、静心。老妈经常有意无意夸口自己摘茶叶的速度之快,顺便引出自家后山就是茶园的历史。把茶叶从篮子里倒到桶里,一壶烧开的沸水下去,茶叶立马软下来,老妈拿着筷子不停地翻搅,把冒着热气的茶叶倒在竹篾上,用巧劲搓揉出多余的水分。最后一步,就是把竹篾里的茶叶放到火上熏干成型。如果能在火上撒一点米粒,那熏制好的茶叶就会带有米香呢。烟熏在我国制茶工艺里本是大忌,从小喝老妈的茶长大的我,倒是不知道茶叶除了熏干外别的什么方法,也算得孤陋寡闻了。喝茶的时候,眼前会浮现老妈蹲在台阶上揉茶的画面,含在口中清香的茶汤也愈发温润。
高考过后,我因为舍不得那么多年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书籍,奢侈地打了的士把六箱装在方便面纸箱里的书从宿舍带回了家。后来家里盖了猪圈,建了厨房,又把小楼装修了一下,等我回家时,只在闲置的粮仓里翻出了两箱旧书。一箱是高三的教材,一箱是我在学校六年买的杂志。我把它们珍而重之地放在衣柜的下层,却再也没有把它们从箱子里拿出来。
窗外太阳已经退到了地坪前面,小楼投影出一方阴凉。池子边自生自灭长了几十年的树的枝叶在阳光下翻飞起舞,水草倒是收敛,只随着粼粼的波浪伸伸触角,田野也是夏的阵营。此刻,一阵阵碧波荡漾,树木和原野都茂盛得自在坦荡,我也感染了它们的好心情。在泛黄的书里随意挑本,在静谧的日光中看它细细密密的印刷字,看上面让年少的我心绪千回百转的故事和心情,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故友,在兜兜转转的年轮里又一次心心相印。熟悉的质感,终究经不起岁月的牵扯,轻微的霉味儿侵袭了那淡淡的油墨味,硬朗的纸张也疏松了。只有那一个个方块字里溢出来的灵魂和感悟倒像是跟我一起走过这神州的千山万水、千桥万桥。它静静地躺在那,等我在这数年间的追逐与停歇后,,在岁月静好的午后与它一起品味生活的细流。初见时,我只看到了这溪流缓慢地流淌,怡然自得的鱼儿在和两岸翠绿的水草,如今亲历了它水流下的淤泥,目睹了水草里的大蛇,方知道鱼儿的不易,溪流的莫测。
和书打交道,时间一准溜得快,太阳悄悄绕到山那头去了,吵嚷了一天的鸡们也都排队回窝了。我煮好饭,哥哥从楼上下来,在堂屋的大桌上鼓捣他的打鱼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就像我喜欢看书,老爸老妈喜欢打麻将。哥哥呢,喜欢弄鱼。爱好这东西真不必分什么雅俗贵贱,甲之蜜糖说不准沦为乙之砒霜。只要没碍着别人什么事儿,在法律允许范围内,能让大家伙身心舒畅,乐在其中就行。
哥哥这个爱好也算历史悠久了。从上初中那会儿,就会有邻居给我妈打小报告:“你儿子怎么没在学校,跑池塘边钓鱼去了。”有一次摊上事儿了,他老兄在田里撒了几包迷黄鳝泥鳅的药,田里的水顺着沟渠正好灌到人家承包的池塘里。大夏天的,池塘里的鱼眼看着翻了白。老妈低声下气赔了承包人钱。此事使老妈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承包了我家门前的池塘,说给我哥钓鱼用。当然我也没闲着,那年夏天荷花开得好,我就摘了好多花骨朵养着,等花开败了,就随手往池塘里一扔。来年春天,水面上竟撑开几片新鲜的荷叶了。来年夏天,池塘就被荷花占领,美则美矣,青鱼草鱼鲢鱼鳙鱼都因缺氧冒出水面,口张得老大把空气砸吧响。老爸老妈不得不斩草除根。直到前些天我跟老妈得瑟说我层无意中造就了一池荷花,她才咬牙切齿地说:“难怪是你这个蠢家伙,我和你爸那时候捞得要死。”
哥哥这时候已经把打鱼机背在不算宽阔的背上,两只手拿着渔网和电鱼杆,脚上踩了双黑色长筒套鞋。一看到他这装扮,我就自觉地去厨房拿了桶跟在身后。小时候,作为助手,屁颠屁颠跟哥哥跑遍了我家视线范围内有水流的地方。他把渔网和杆伸进水中,手上黑色的按钮一按,就看到绿水中浮起几个白花花的身子,那是鱼儿被电晕了。哥哥眼疾手快把这些小家伙捞起来递到桶边,我把渔网一翻,鱼儿就乖乖到桶里来了。池塘里最多的是鲫鱼,还有青鱼嫩、鲤鱼、游鱼子、蚌壳屎(这鱼其实长的挺好看的,小而扁的身上有亮丽的色彩,这里的屎是指小的意思)。运气不错的话,还能打到黑鱼和黄鳝,池塘和河里的黄鳝一般比田里沟里的要大,可能是食物充足的关系。哥哥出手基本上都能打到一顿,村里人都说哥哥“杀腥”,大概的意思就是对水里的动物比较有杀伤力吧。绕着本村三个池塘一圈后,我提着战利品打道回府。
哥哥坐在地坪里给鱼开膛破肚,吸引了邻居家的两只猫咪虎视眈眈,叫的那叫一个急促,三只狗狗也来凑热闹,迫不及待舔着地上鱼儿的内脏。我去园子里摘了辣椒和紫苏。说起紫苏,逢煮鱼必放紫苏,没有紫苏的鱼,总感觉是将就。以至于老爸老妈外出打工,从家里带了腊鱼,干紫苏是一定要带上的,标配呀!哥哥把鱼清理好以后,抹上盐腌一会儿,我把洗好的辣椒、紫苏、生姜、蒜头在砧板上一一切好。就拿条板凳坐在房前听早早吃完晚饭的伯伯妈妈、叔叔嫚嫚们(我们村的规矩,比妈妈大的叫某某妈,比妈妈小的叫某某嫚)在微微暗下来的天色里拉家常。谁家的鸡孵了窝小崽子,鸡妈妈带的怎么样啊;谁家地里长了虫子,要不要喷点儿药啊;新闻里说造了个机器人,可以进到人体里做检查呀。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作为谈资,任何吐槽都会得到回应,夜色也在这缓慢的叙述里渐渐变浓。当路灯亮起,周围只剩下静默的树木和次第的虫鸣,人们都各自回家,看电视去了。此时,哥哥的鱼汤也新鲜出锅了,乳白色的鱼汤,鲜嫩的鱼肉,紫色的紫苏和鲜红的辣椒。吃了二十多年,模样和味道还是如此销魂。只是做鱼汤的人又多了一个,不对,是两个,我也会做的,好不容易有个使唤哥哥的机会,走过路过岂可错过。
吃完晚饭,天色已经墨黑了,月亮挂在对面的山岗上,天幕上四散着一闪一闪的星子。我想,要是这些星子全都合为 一体,肯定比月亮亮多了。哥哥回楼上房间了,我望着这片天空记起暑假住在外婆家,晚上跟她坐在地坪里乘凉,那天晚上的星星好多呀,不管把头往哪个方向看,眼睛里都装满了星子,看不到边际的镶满钻石的天幕在我们头顶难过铺开。外婆说了一个谜语,我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好得意呀,追着她问还有没有别的,外婆就兴致勃盎然地讲起了她小时候猜过的谜语。那天晚上,天地间好像就剩下我们祖孙二人,我和外婆的对话回荡在整个时空。很高兴,多年后,这片美丽的星空依旧璀璨。
把厨房门和堂屋门上好锁,泡上一杯香气四溢的茶,往凳子上一坐,电视打开。柜子上同样的位置以前是一台黑白电视机,我还记得樱桃小丸子,结果上次看到有人说樱桃小丸子已经五十多岁了。看来一换到彩电,这个世界就现实了呀。在外面漂着的时候,脑子里想着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成为小时候梦想的样子,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时代的大浪淘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时候,觉得坐在凳子上静静看着电视的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堪。这些年,我慢慢学会了对自己宽容一点儿,原谅自己只是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尘埃。
当岁月的车轮碾来,我只能自己扶自己,告诉并不完美的自己,告诉她幸福也许不只是小时候梦想的模样。只要用心生活,岁月终究会带我们去往最合适的地方。夜深了,电视关掉,附近人家早已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剩下天上的星月静静聆听地上的虫鸣,我也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