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用走路的样子很奇特。第一次注意到这件事时,我被他吓了一跳。两个人并肩走着走着,他突然就像鬼上身,抽风似的往前连蹦带跳。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可能产生了一些误会。但他突然加快了速度,是确凿无疑的,连蹦带跳可能是踮步造成的错觉。他踮步子的具体过程是这样的:他踮完左脚踮右脚,耸完左肩耸右肩,频率很高,节奏感很强;起步很猛,落脚也很实,每一步都像一个惊叹号一样坚定有力。路虽平坦,他却像在登泰山,总之是很奇特的步法。
这种步子很像会议发言的结束词,众所周知,那是一些同样奇特突兀、坚定有力而且步步高升的句子。我每次耳濡目染,都会想起高中化学课本上那个近乎完美的DNA双螺旋上升模型;现在我又想到好些,比如一个古怪而尖厉的声音在耳边高叫“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也”,然后我就开始出现幻觉,好多袖珍版的“羊角”啊“扶摇”啊悬在会场上空。
我无法掩饰对奇特行为的好奇和好感,吴用却不以为然。他好像不大高兴,至少看起来落落寡欢而又强颜欢笑。我以为他是不满自己的滑稽,于是劝他说:
大头,可以毫不夸张地讲,你走路的样子简直倾倒众生,我看了喜欢得不得了。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对陌生人,我要是看到这种魅力四射的冲天步,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据说牛顿当年发现万有引力,就因为心情激动错把怀表当鸡蛋煮着吃。还有那个爱迪生,也是发明了电灯炮留声机之后没把握好情绪,结果连自己是人是鸡也弄不清了,一个猛子就扎进了鸡窝。更离谱的是,他居然连自己是公是母也忘了,高高兴兴地跑去孵小鸡,倒把旁边的母鸡弄得很尴尬。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很低,小卖部多找你钱、自行车五天了还没人偷,这就等于说爱迪生孵出小鸡了,应该窃喜。
吴用无动于衷。
他开始贬低我们学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至而男男女女。夜色朦胧,有诗意的人会觉得夜色是美的,我不是有诗意的人,也觉得校园在晚上要好看些;而朦胧即使不算美,也能遮住丑。所以当吴用快意地指指点点时,我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当他把眼中的一切说得愈加不堪并以此抬高他们学校时,我知道吴用因为百无聊赖略微夸大了事实。
他嫌我们学校太小,楼又灰头土脸的,还问怎么深夜还这么吵。说着说着突然大叫一声:鸵鸟!我听了莫名其妙,往前面一看,不远处拐过来一群滑旱冰的人,背着手,昂着头,弯腰几乎与地面平行;声势浩荡,飞驰而过。在这之前,他们还是一位中年男子、一个小女孩、一个小男孩。现在,在吴用眼里,他们成了两只小鸵鸟和一只大鸵鸟,公的;我看了这种奇特的姿势,也不由得不这么想。但是还没等我从这个奇特而妥贴的比喻里回过神来,吴用说:要不,我们骑车出去兜兜风吧。
我个人其实很欣赏吴用这种神经质的突发奇想,一如他那神奇的步法。如果考虑到现在是半夜十二点的话,就可以想象吴用的亢奋已经按捺不住呼之欲出了。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永远不知道他下一个念头是什么。也许说他亢奋言过其实,他只是激情过剩,而我正好缺乏激情。我对自己的迟疑感到惭愧,于是决定同行。
有一点要说明的是,我的方向感奇差,青城这种方方正正直来直去的格局,我也辨不清东南西北;相反,吴用像只罗盘,无论你把他死狗一样丢在什么地方,他都能找回来,靠的当然不是嗅觉。原路返回的途中,他还会逛逛旧书店、博物馆什么的。
(二)
两个颓废得近乎诗人的小青年,两辆破得快要报废的烂单车,在空荡的大街上无所事事地晃荡。电影里看到这种镜头我会觉得很浪漫,虽然这实际上只是浪费青春,但是还有比浪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更浪漫的吗?准确地说,应该是还有比看到别人的青春浪费掉更快意而浪漫的事吗?这是隔岸观火的乐趣。
电影毕竟是电影。夜色很好,我们兴致挺高。更深人静,月白风清,这时候应该小饮几杯的,但一是怕酒后诗兴大发,二是怕酒驾,不得不改主意喝西北风。吴用说他常常小饮几杯。关于他的小饮,这又是与众不同的。很多人晚上喝喝小酒,是为了陶冶情操;吴用不一样,他是因为亢奋,一到如此良夜,就莫名躁动,只好半夜杀出去。要么狼奔,要么鼠窜,情况好点就绕城一圈散散步,最过瘾的还是骑辆破单车出去兜兜风,据他说。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夜,吴用有多半时候会亢奋,亢奋就出门,出门就不知何时归,室友难免被他折磨得神经错乱。要是哪天他心血来潮,在外边溜达一夜,室友就要望眼欲穿在那儿等他一夜。这滋味非常不好受,仿佛明明看到闪电,可就是听不到雷声。这非但无法忍受,简直不可理喻。闪电接下来就该是雷鸣嘛,然后顺理成章地风雨大作,大家心安。但是并不,结果就是,第二天吴用惊奇地发现:室友大眼瞪着他,看上去像是电压过低的电灯泡,灯泡挺大,表示愤怒;钨丝微红,权充罪证。
吴用的品德我可以担保,但是他的亢奋像新诗一样不可捉摸,像游击队一样神出鬼没。他估计也想控制,但是他控制不住他自己呀。打嗝这种生理气体上的满溢行为人都没法控制,更别说亢奋这种精神层面的不规律抽搐了。
但是今天我看出来了,吴用不是亢奋,只是寻求刺激,是为一个奇妙的想法而激动,所以我不能用酒来坏事。其实还有个原因,我和吴用动真格的都喝不了多少,喝多了就不醒人事;喝得少也会犯迷糊。我老师教导我,当你对一件事略知一二时,你就要承认自己一无所知。所以我觉得酒量不行时,就干脆宣称自己不会喝酒。吴用的作风截然相反,明明量浅,偏偏一仰而尽。囫囵吞枣,好像渴急的人抢水喝。可你看他那样子,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种快法能解渴,跟猪八戒吞人生果一样,不能解饿,甚至都不能知味。
昼伏夜出实在不算什么,我还听他说过曾经突发奇想到深山寻访高人。人常说山里住着神仙,这个他不相信,他是无神论者,当然偶尔走夜路也会怕鬼。人又说深山有庙的地方有得道高僧,或是风水秀丽之处有世外高人,山洞里面也许还有宝藏什么的。这些话照理也很不可信,但是一听完他就奔高山而去,据说山上有庙。吴用这人并不贪,也不是偏执狂,更不是幻想家,他是有些奇特的想法急于付诸实践。这看起来好像很有些冒险精神,但是我不这么看,我总觉得他是在有意无意地寻找某些东西。
吴用有点愤世嫉俗。愤世嫉俗的结果,就是变得奇特,而不是入山成为高人。高人他也认真考虑过,结论是不可信。如果不是装腔作势,就是自寻死路。古代就算环境好点儿,但是深山老林里飞禽走兽也多,区区一介书生,养尊处优的高级动物,怎么弱肉强食得过那些大字不识道理不通的野生动物。至于说古代毕竟隐居成风成癖,吴用是这么想的:隐士很多,知道的很少,说明大部分夭折了;之所以夭折,是动真格了,于是乎没几天就饿的饿死,摔的摔死,吓死的咬死的毒死的无聊死的不一而足。
吴用那次上了山,隐隐见一座破庙,走近一看,果然是座破庙。他认为的破庙其实只是一堆来历不明的破石头,但吴用认定它前身是座破庙。蹲下身去看石头,很快就有了发现,一块石板上写着几句话: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稚嫩的笔迹,显然是小孩儿写着玩的。吴用看了非常高兴,他飞快跑下山,把破庙和古诗一股脑抛到九霄云外。
(三)
我能想象吴用独自出去兜风的情景,现在他就在我前面玩尽各种花样。他一会儿单手一会儿撒手,一个拐弯处突然大叫一声,使我非常吃惊,但随即释然,这完全是精力旺盛的表现。精力旺盛的人,像一块磁石,身上有一种魔力。吴用无疑是一块磁石,但是大小毕竟有限,当被吸的铁块过大时,他就要倒贴过去。根据这个原理,我怀疑一定有什么东西,把吴用从千里之外吸引过来,那一定是块好铁。
都说头大的人聪明,其实没什么道理,头大也可能是被人揍的。但吴用的头绝不可能是人揍大的,人工的水平我了解,他那个只能是天工。除了头大,我还想到一个鉴定聪明人的方法:聪明人遭遇不幸总是焉知非福,不过瘾;聪明人运交华盖,又让人觉得他得天独厚。这么说吧,假设吴用在前面正手舞足蹈的,突然斜刺里杀过来一辆单车,两相撞个正着,这就不够过瘾;撞上的若是卡车,那才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当然假设只是假设,实际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很好的夜色。吴用依旧在前面搔首弄姿丑态百出,我在后面遥相呼应。安全是个必须考虑到的问题,生命诚可贵,我俩技术又不高,能不谨慎?尽管如此,吴用还是洒脱一些,在我看来,这是因为他运气好些。这么认为无伤大雅,我一直希望吴用运气好,而且觉得他应该运气好。
我知道有很多人是喜欢骑车的,一位去过漠河的室友就属于这类人。这位暑假骑车逛东北,跑到漠河。回来时像刚从山西煤洞里爬出来的,人比锅底黑。我们见了都热切关问:是不是黑龙江里染的。冲凉的时候,我就总担心他会洗掉色或是干脆越洗越黑。我觉得,我在晒黑的皮肤中,看到了铁,浪漫的铁。但此刻我改变了我的想法,晒黑只能算刺激,黑亮亮的视觉冲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骑友们可以把人分为两类:一种是喜欢骑车的,一种是不喜欢骑车的。这种两分法很简单也很实用。比如我跟吴用显然道不同,但硬要归为一类人,我也可以说:我和吴用都是坚信生活美好的人。我还可以这么说:我和吴用都是一心寻找浪漫的人,而且我相信我们的浪漫观很相近。我还想到一个很重要的分法:我和吴用都喜欢轻松而有趣的东西,比如周星驰的喜剧,比如国宝熊猫。而且,吴用喜欢熊猫是用拳头喜欢,他总说看着熊猫的笨样就很想狠狠揍它几拳,我只想说:英雄所见略同。
(四)
坐上九一九路公交,只听售票员说道:
哎,您二位,是这样的。我先声明一下,您二位这种坐姿完全跟我个人无关。或许有人说公共场合,你二位的坐姿恐怕有伤风化,但这在我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不会对您二位的坐姿与公共道德社会风化的关系作任何性质的探讨或追究,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但我必须遗憾地告诉二位,您二位这种叠罗汉人重人式的坐姿虽然突发奇想节省空间,但它很不幸地高估了尊臀下座位的承受能力和忍受限度。我小题大做并非不满二位的行为寡廉鲜耻有伤风化,说实在的我倒挺欣赏二位的不羁放纵……
下午四点,到了长城脚下,这一般是游客从长城上哗啦啦下来的时间。我和吴用在登城口仰望了一下长城,心潮澎湃。
逆着人流而上,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现在上去,晚上在长城上过一夜,明天继续爬。这个计划是在车过居庸关时拟就的。在那之前,也就是在看到长城之前,吴用是这么想的:不去爬八达岭、居庸关那些开发过的长城,去找野长城爬。他分明是要征服什么东西。
以我的经验而论,征服是件非常累人的事。当然,征服了又是件非常过瘾的事。所以一开始我不大情愿,我的考虑是为了体面和安全。我们现在是以旅游者的身份,一身行头根本施展不开。这好有一比,小时候河里游水玩,如果看到哪个人穿条裤衩子在水里狗刨,我们就会给以讥讽和排斥。我们是这么认为的:穿裤衩明摆着碍事。这是因为我们常在水里玩捉人游戏,穿条裤衩无异于穿条把柄,很容易被逮到,这是其一。其二,我们根本不穿裤衩,穿了裤衩在我们看来简直就是怪物。
我对吴用说了我的想法,结论是穿成这样还要爬野长城显然有点想入非非。这身行头不够野,当不了好汉。没等达成共识,车过居庸关,长城高踞山脊,周遭陡坡荆棘野树蛮藤,刺猬一般防卫森严,我们明智地选择放弃这个非分之想。
现在站在长城之上,加倍地心潮澎湃。一方面地势使然,一方面凉风使然。我和吴用对风都很有好感,不管是躲在速度里的风,还是自动从速度里跳出来的风。凉风中我们看到长城绵延不绝,烽火台参差峭立,不禁拍砖叫好。
这种心情很好理解,很多人看到这种风口浪尖、无法无天的走势,就会逸兴遄飞,绝不亚于走泥丸什么的。我一眼就看出绵延的气势里有个叫精力旺盛的东西在撒野,在目力所及处感受到了尽兴。有了这两样东西,人不能不激动,特别我和吴用正当年轻气盛,更是心花怒放。我们之前在公园里浪费了很多时间,在荷花正好的季节里感受不到一丝浪漫,也许是因为人太多。现在风携带着类似革命浪漫主义的东西猛烈撞击心胸。我把革命理解成征服,或把征服理解成革命。现在我总算发现原来革命和征服是一回事,而且毋庸置疑,浪漫得一塌糊涂。
(五)
长城很陡,越陡我们看了越高兴。我们卯足了劲。他曾经桀骜不驯,而今任人宰割;我和吴用曾经不在人间,现在来收拾它。
我绝不会把这看成宿命缘分什么的。缘分比五湖四海、天涯海角还要亲昵和偶然,我的意思是时间。我总觉得缘分和错过说的是一回事。吴用比我小两岁,现在一起践踏长城;长城比我起码大几百岁,比吴用大几百零两岁,我们一见面就要革他的老命,这算什么,只能说风马牛不相及。
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俩好不容易爬到烽火台,正想披襟当风大喊快哉之时,万没料到一股尿骚味儿扑面而来。这个感觉非常不好。我可以举个切身的例子,那次在食堂吃饭,本来难以下咽的饭菜吃到一半,就目睹一条小虫明目张胆地横尸其间。此时的它已被炒扁,但我想象得出下锅之前它的肥胖。这给我们的征服与寻找之路平添不快,不知道这是否也属于浪漫的一部分。
我和吴用显然都太激动,不到一个小时,能逛的都逛了。最后一个烽火台被堵得严严实实,沉默似山,守口如瓶。现在第二套计划也宣告破产,这是第二件让人不快的事。我想着长城上看月亮应该是件很不坏的事,现在看来只能看看太阳了。
太阳是个自卑的家伙,暴躁刺眼,不能指望它给我们指明方向,也不能指望从它寻找到什么东西。当费尽心机仍止不住下落的宿命,它羞得满脸通红。我和吴用看了一眼,觉得又征服了太阳。在这之前,我们刚刚征服了长城,现在它看起来若无其事,搞得我们索然无味。
脚已经不听使唤,风吹在身上像要吹满两张野心勃勃但实在不堪造就的破帆布。我们任由四条腿自个顺势往回跑,吴用半路停下,将一张破报纸塞进旁边的塑料袋里,显得有些疲惫。精力旺盛也有疲惫的时候,长城现在看起来就很苍老。立在墙头,他张开双臂,像一只硕大的怪鸟,啊——一声惨叫充满深情。我猜他也许正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感觉就像满川风雨扑面而来,让人情不自禁地要大叫一声。
(六)
回来的路上,非常疲惫,所以非常放松。车子穿过空间的同时仿佛也在穿越时间,道路后退,夜色加深,长城绵延遁去,青山如猛兽伏隐,一排排的建筑危扑过来又遽然远去。
所有这些都隔着玻璃窗,玻璃是一层隔膜,透明而脆弱。我正想这句话从哪儿看到的,忽然就闻到一股烟味——有人吸烟。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三件不快的事,不过不快马上被售票员一扫而空。这位售票员显然训练有素,话说得客气而坚决,像块防弹玻璃:
是这样的,同志。您一抽烟,我就抽搐。不是我吓唬你,你不要感到不可思议。我可以向您保证,你严重地损害了你的健康不说,你还危及到大家的健康和情绪。这前一点属于内政,不便干预;但这后一点就令人发指。您可能误会了,这是空调,不是吸油烟机。在座的各位包括我本人也都靠呼吸氧气生存,而不是二氧化碳。吸烟有害健康——说到这里,其实我有个建议给烟草公司,就是千万别漏了‘他人’二字:‘吸烟有害他人健康’。我还可以坦白告诉你,要在几百年前,您准能顶得上一座烽火台,但现在只能说是生不逢时。恕我直言,您现在就像汽车屁股上的尾气管。当然,您也可以说您其实更像根烟囱……
这时,手机响了,一条短信:
月亮好大好圆。
我往窗外一看,月亮当面悬挂。
之前我还对不能在长城看看月色耿耿于怀,现在长城之上,月亮自然也是又大又圆,但我突然觉得不浪漫了,也许因为人太少。这里,窗外月亮凌驾华灯之上,像块璞玉。我想象手摸着月亮的感觉,从来没这么亲切而有质感过。高楼林立,参差错落,不知道是想托住月亮,还是要遮住它,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曾让我以为风也浪漫夜也浪漫。这些障眼法让我很不应该地遗忘了一件事,吴用那天灌溉绿化带的事。这我本该在烽火台上那阵难闻气味的棒喝式启发下豁然顿悟的。他称之为灌溉,一路上灌溉了三次,表情和水源一样丰富。文明?野蛮?理性?率性?我再一次觉得我和吴用可以是同一类人:时常感到生活美好、一心寻找浪漫的人。
吴用走过来,满面春风:
要不要也去灌溉一下,我给你看着。
免了,我不急。
真的不急?嘿嘿。
哪像你,一路还留记号。
鬼讲,我这是搞绿化,“肥水”不外流,回报大自然,——月亮怎么那么小?到哪了,看看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