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着同一个男孩子

我多么喜欢他,明知道他是一道枷锁,我也还是喜欢他。


1。

“直子,伊藤直子。”她说。

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头看。

“直子,请你介绍一下自己。”法国老师是个亚麻发色的女人,脸颊潮红,像画家笔下的欧洲农妇。

“我19岁。我从日本来。嗯……我叫直子。”她小心翼翼地用法语说。法语老师还期待她能说再多一点。可她只是驯服地笑着,露出一对兔牙,不再说话。老师只好作罢。

这个日本女生蓄着齐刘海,坐在最后一排,个子很小,穿樱花色的毛衣。她那样稚嫩和拘谨,像是没有看过黄片,也没有看过色情小说。

这么乖的女孩,为什么要来法国?我正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困惑。

“白墨。”老师这时候叫了他的名字。

大家转过脸去看他。

“是我,在。”他说。

今天是这个学期的第一节法语课,我早上7点就起床了,认真地化了妆,为了这个男生。他坐在我这一排,我们之间隔着两个人。

他是我的男友,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一个星期。我们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关系保密。他像一个这个年纪的男生应有的那样,有一张洁净得有点严肃的脸。戴着眼镜的他那么斯文,黑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他的脸那么年轻帅气,他今天走进课室的时候那么端正挺拔。

我侧着头微笑等待他给我的眼神,默契的对视——爱情在我幻象中应该有的模样;可是他并没有看我。他回答了老师的问题,便低下头看法语资料。

我怎么会落入你的手中,我纯洁的王子?

我纯洁的王子与我还没有亲吻过。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在张望。九月的那一天,假期的尾声,认识几天的我们极其迅速地在一起;第二天,我就在朋友圈中对全世界宣告了我恋爱的事。我一下子迷上了他。我们已经发展得太快了,我们什么都没想就决定在一起,叫人后怕。他身上有着坚定的清白,明确的传统,极其端正的三观。还有他极其年轻。我怕他,因为我毫无自信,从遇到他那一刻起,我就以一个崇拜者的姿态来讨好他。他是那么完好无缺,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庭,像是经历了一个极其端庄的青春,丝毫没有受过三更半夜的酒精和成长痛就直接安然无恙地来到此处。他身上所有的,正是我缺乏的。他像一个天使,说真的,我有点怕他。我怕这样的人,我对他的爱也许有点迷恋和艳羡的成分。谁叫我看着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长大呢?传统不是用来打破的吗?可是他,正是传统的品格让他看起来正确而迷人。

从7月开始,我住在巴黎乡郊的法国人家里,洁白的别墅,花园里种着夹竹桃、香蕉树和樱桃树,还有牧羊犬和泳池。这个地方什么都好,只是上课要一个小时。他打算每天早上来接我上学。这个想法被我制止了,我不想他后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刚认识我几天,被睾丸素充斥着大脑。他是一个太漂亮的男孩子了,而我没有底气让他这样做。

但他每一天都坚持送我回家。我每天都坐在他车上,穿过古老的大街,穿过巴黎的红绿灯,回到我的小巴黎的别墅区。我身边的这个男生竟然如此年轻,年纪跟我没差几个月。他身上有极其自然的松树和爆米花的味道。啊,这真像一个梦。


2。

白墨竟然会说流利的日语。我惊讶不已。班上大部分都是女生,其中有七八个日本女生。为什么法国总是吸引女孩子?他有一个课间在跟她们说话,他们畅通无阻地说日语。日本女生,对人热情洋溢鼓舞的表达方式是出乎意料的,甚至超出了一个正常的人格。她们语气中长长的感叹,轻缓的发音,满足了所有亚洲男性对被崇拜的需求;她们拼命地点头,像一群可爱的女奴一样。我能想象他的心情,此刻是如何被那种饱满的自豪感充斥。

噢,我并不介意,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这群可爱的女孩子,我也有莫名其妙的好感。她们的美丽温婉值得我们女性学习。我应当鼓励他接触各种各样的文化,不是吗?

那一天,只有玛莉在一边看着手机,没有参与那种群体性的日式女性的崇拜表达中。我走过去跟她说话,这个极其独特的日本女生,剪着短发,脖子戴着一个黑色蝴蝶结的项圈。她表情自我,冷漠,事不关己,与其他的日本女生很不一样。她座位就在我后面,我去跟她说话,她跟我说流利的英语。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喜欢我,因为我看起来也不是一个驯服的女孩。她极少跟班上的其他日本女生接触,她们比她们年长两年,在日本,19岁的人跟21岁的人说话,都要说敬语。“敬语,多么奇怪。”她轻蔑地说,“我已经习惯了跟外国人接触了,说英语最好,多么自由的表达啊。她们,毫无疑问,只是第一次离开日本吧。”

在之前,我一定会跟她成为半夜一起喝酒的好朋友。可是,对不起,我的白墨喜欢他认为的好女孩。是的,我要为他成为一个他眼中的好女孩。女生不应该那么有主见,他对我说。自然,女生也不应该和朋友彻夜喝酒狂欢。于是我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像一个拘谨的女孩一般,像一个需要带领的女孩儿一样。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喜欢看杜拉斯和波伏娃的书。


3。

那个女孩,直子,她才19岁,空缺而无助的19岁,没有谈过恋爱。她是日本过来的交换生,来到了我们班上,跟我们一起学法语。

白墨常常说起她。他说起她,因为他们修的课都恰好在同一个班上。在这个正当的理由之下,我总是感到不安。

“直子的父母是离异的。她的妈妈对她很不好。”有一天,他在吃中午饭的时候告诉我。

“直子说她很希望谈一次恋爱,哪个国家的男生都没有所谓,只要是喜欢的。”他后来又告诉我。

后来不久,她知道了我是白墨的女朋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告诉她的。半推半就?支支吾吾?反正对于我这个女友,我没有觉得他感到非常自豪。我是个危险的女生,我是个谈过许多恋爱的女生,我能说会道,过了羞涩的年纪,是个过分独立的女生。他在我面前毫无成就感,怎么可能会为这个自豪呢?

那一个19岁的女生身上有中激发他保护欲的元素,她是那么纯真,无邪,稚嫩;惟独缺失的父爱让她渴望一个男性。她的暗示,他能听懂吗?傻瓜,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太明白了。

她连我的Facebook都不敢加,看到我的时候眼睛是那么躲躲闪闪。可怜的姑娘,日本人纯正的传统道德观把她隔绝在因爱情的诱惑而行差踏错的边缘。这个周末的事,玛莉告诉我了,我全都知道。她跟他出去了一个下午,去了这个深秋的公园中。他们去学习法语,学习日语,吃了法棍和三文治还有布列塔尼的金枪鱼酱。我差一点就站不稳了,我得轻轻靠着墙,为了保持自己的姿态。

“我知道呀。白墨跟我说了。”我微笑地跟玛莉撒谎。然后我就转移了话题。玛莉没有揭穿我的虚伪的慷慨。

谁邀请谁,重要吗?这一个周末,他推了跟我的约会,说与朋友出去一趟。朋友,不是女生,请我放心。他很早就跟我说了。为了这一天,他们等了一个星期,他们好不容易的下午。

我不敢揭穿他。我默默等待,也许是忍耐。我无法做点什么。我连撒野的底气都没有了。一切照常。因为我选择相信他,相信他们不会有出格的事。我19岁的时候,没有什么不敢做的。可是他们不是我。正因为他们跟我的极其不同,使我相信他们。

那一个夜晚,像这段爱情开始以后的很多个夜晚那样,我抱着自己的坚强哭了。哭在法国人家里软绵绵的床褥中。他不知道,他的一天很圆满,也跟我道过晚安了。此刻舒适地睡去,也许没有想起我来。

我多么喜欢他,明知道他是一道枷锁,我也还是喜欢他。


4。

法语老师很喜欢直子,她不喜欢我。我明白为什么,她是个传统的法国女人,并且发现了我的动机不纯。她觉得我每天精心打扮地出现她的课堂上,并不是为了学习法语。她的直觉是对的。但她并不知道我为了什么。我懒得解释,我为了比法语更神圣的东西。我最初学法语的动力也是这样神圣的东西。

爱。我自认为是这样。她能懂吗?这个时候,没有人明白。包括白墨,我爱的人。

我涂着口红,踩着细跟的高跟鞋,穿着绣有黑色蕾丝的复古裙装,露出洁白的锁骨,难道不比那一位樱花色的日本女生更吸引人吗?你看,她并不高,有点微胖,穿着有点老土的毛衣——可是有一天,白墨对我说:“直子真可爱。”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仔细看过我的裸露的消瘦的小腿,对于我自认为的美,他是那么不以为然。他大言不惭地真诚地在我面前赞扬一个女孩,一个与我大相庭径的女孩。

有时候,我都开始怀疑自己了。挺住,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班上的其他男生都喜欢我,他们赞美的这一个中国女生,就是我。他们夸我有好品味,有才华;这些来自各个国家的男生啊,他们态度谦逊,认真听我用蹩脚的法语说中国,在Facebook上为我点赞留言,友善地笑着。我的荷尔蒙,大概挥发得人尽皆知了,惟独我爱的那个人在抗拒。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他,而他时时在粉碎我的梦想。我谢绝了其他的一切男生的邀约,我在告诉他:是的,我忠实于你。像一只小狗。

我要放弃了,我几乎劝自己放弃;可是他却依旧风雨不改地送我回家,让我不停挣扎。直子究竟是他的一个武器,一个借口,一个用来对抗我、要我屈服的榜样,还真的是他的一个梦?我非常迷惑。最糟糕的是,在我家门口的告别时刻,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比他更加不舍的情绪。是的,毫无抵抗地,对他的无知的一种病态的迷恋。可是每一次,我都感到受挫。他对我的爱是不温不火的。每一次,我对他的迷恋都在这种无法满足中得以剧烈地增加。男人就是有这种能力,让你无法成为一个理性的人。他们穷尽一切,来让人对他们妥协。

这能怪他吗?他只是个孩子。


5。

遇到白墨那一天,是九月,法国微凉的秋天。

我22岁了。妈妈为我担心,她为她危险而出格的女儿担心。她的女儿,继承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发挥的荒谬,屡屡行走在钢丝上。她的女儿早恋、看法语的色情小说、看日本黄片。她的女儿智商超群,年纪轻轻博学多才。她都知道,又为她担忧又为她自豪。这个时候,她开始为女儿的婚姻大事操心了。她的女儿22岁,有一天(九月那一天,第一天),她又一次神魂颠倒地对这位母亲说:“我恋爱了!我极其爱他!你看,他多么完美啊!”像是吸食了大麻一般。这位母亲察觉了这种危险,与女儿的这个关键的年龄重叠在一起。她开始有了狭隘的担忧:她怕女儿无休止地恋爱下去,终将有一天无人愿意娶她。

她问我:“你跟白墨好吗?未来?”

我很后悔。这个时候,我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不应该告诉全世界我恋爱的事。我是多么傻。喜欢一件事一定要死死地把它守在心里,谁也不能透露……

“不好,我要累死至放弃了。”这句真心话,被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那张强势严肃的女人的脸逼走了。我把它从舌尖上咽回肚子里。

“好,好极了。他待我真是极好的。”我心酸地说。母亲很满意。她不再屡屡询问我。

我无法跟任何人诉说我的事。我太虚荣了,也太倔强,不愿低头,要为自己做过的炫耀幸福付出代价。哪怕对着母亲。

痴迷突入其来的爱情需要代价,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张狂,敢爱敢恨。为什么此刻我那么难过?

母亲太了解我了。她根本不担心我。她知道,我最终会妥协。她习惯用理智来了解我。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敢告诉她我的真心话。

我爱上了一个孩子,婚姻对于我们来说还太沉重了。这一个孩子那么讨人喜爱,他活在自如中,还没有想过那些沉重的事。没有人追着他说这些沉重的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女性的生命总是要比男性的仓促。一个22岁的女生,如果孩子气、有点叛逆、活得自我自在,就会被认为没有希望,不懂得抓住机会;要是一个男孩子,他晚熟,他继续在成长中不断摸索和犯错,为什么总是能被原谅呢?我多么想像男生那样自由自在地去爱啊。


6。

他常常打开手机,看一眼那一个鲜有更新的Line聊天页面。然后退出来。那是我看不懂的日语聊天纪录。他这个动作被我看在眼里,像是他总是在期待着一些不能言说的什么。他不越界的思念让我惨败。我们的爱情诞生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不能自拔的错误。

直子,我已经预见了她未来人生中的爱情悲剧。她只喜欢跟男生说话,敏感又脆弱,越来越拘束,她刻意地专注于她的笔记中,不敢抬头看,不敢坦坦荡荡地看我,看他。傻女孩,你在怕什么?你的声音那么悦耳,像音乐盒的铃声,像是穷尽一切笑给他听,你多么傻啊。你已经越界了,情不自禁,你的成长由此开始了。爱情的悲剧的信号。

她要是再坏一点,她可以破坏更多,她甚至可以把白墨与我脆薄的爱情击破。可是她那么小,她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反抗也只是把笔记本在他面前用力地合上。她开始想办法躲着他。日本人纯洁的道德感啊,日本人的羞耻心啊,在这里是多么可爱。这是一个逃不掉的圈,白墨喜欢的正是这个,他喜欢一切温顺的事物,在他文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热爱控制的心。

“一个学期以后,她们就要回去了。真的有点不舍呢。”他说。

“这个学期太长了,我想它快点结束。”我说。

因为我没有体量他的不舍,他低下了头。

我坐在他的车上,跟他聊梦想,聊艺术,他反应平淡,像是我在说着一顿无需吐骨头的午餐。印象派,意识流,莫奈,德彪西,萨特,波伏娃,玛格丽特杜拉斯,他们是谁,他并不太知道,也没有太多必要知道。我说着梦想,他竟然有些不悦,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像个男生一样雄心勃勃。亲爱的那不是雄心,那是热爱。

“过分的热爱是一种极其不中庸的东西。应当舍弃。”他这样想。

我知道,那是一种代价。我们都在为了反抗彼此而相爱。“女生并不应该像你这么有主见。”他说。我习惯了自由,缺乏父母管制,一路奔放地活到现在,以自己的主见为豪。他让我惊愕不已。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由和个性的轻蔑,我知道这是旧时世界的常态,我以为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自由的时代。此刻我剧烈地退回去了。啊,这个女孩成长至今第一次被制服在此。离开了你自由的中国南方,离开了你的独立女性的世界,此处,你要反抗还是顺从。这一句话,来自你爱的人口中。你以为他是一个温暖柔软的人,爱上了他,此刻,却发现必须妥协。

应当像日本女生那样看起来温顺善良。

在学期的最后一天,老师让我们说自己的未来。最漂亮的日本女孩星野世津子说:“我想独立,想自由地生活。”她看起来那么温柔,那么善良。亲爱的女孩,她想自由。她不太懂得讨好男性,所以她从来不会发出小狐狸一样银铃般的笑声。

我默默听到了白墨心中抗拒的声音。淡淡一下,不动声色。

老师给我们分派了圣诞节红红绿绿的巧克力和金黄色的拿破仑千层酥。愉悦的时刻,告别的时刻。她还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玫瑰酒。今天不上法语课。

我说:“我会跟我的男友一起去旅行,去欧洲,去下雪的小镇,去海边。他喜欢大自然。”我微笑地说着这句话,强调我的男友,像是这是我憧憬的一样。

老师微笑地问:“你的男友,是法国人吗?”

我说:“不。他是中国人。”我是那样镇定,我们是那样地坚守秘密。白墨转过头,和我相视而笑。他看着我,感到骄傲,因我提及他的重要性而感觉满足。

只有直子脸上写着忧伤。但她在笑,像第一天见到她那样。可是她的眼神写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印记。这半年的落空和空无的爱……她说:“圣诞节那天,我就回去日本。今晚,我会坐上飞机去德国旅行。我会喝酒,我会喝很多很多。”她是那么脆弱,像一只小兔子。

“Je vaisboire beaucoup。”她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然而白墨没有懂。他没有听懂她的话。他没有听懂一个女孩成长的呐喊。这个女孩将要为这一个学期里掉进深海空洞的等待喝很多很多的酒。他只看到了她的微笑,甚至渴望得到她一个崇拜的眼神。

这一个下午,他们还有一节选修课。这将是他们最后的见面。过了这个下午,这一个晚上,将是结束。我屏息凝视,安静等候那一个终点。

在终点处,他与她道别,即将要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

他让她等他,他返回家里,取了别有精致的陶器的中国结挂饰,回到校园中,他郑重地递给她,像是让她记得他。像是她以往送过他的浮世绘明信片。他藏起来不让我发觉的明信片。然而我都知道。

我在等待夜晚的降临。夜晚,将会拯救我,也会拯救我的爱情。

这一个夜晚,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非常放松,我看见他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他说:“终于放假了。”

放假,结束,我们都不再挣扎了。他非常明白自己的选择,她也非常明白他的选择。她一直在等待,直到这个落空的最后一天,她放弃了。她道别时甚至没有好好看他的眼睛。

此时白墨驾着车,行走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晚的街道上。圣诞的灯光已经装饰在到处。红绿灯让我们停下,又给我们放行。坐在他身边的还是我。那个野性的、叛逆的、雄心勃勃的女孩消失了。此时,这一个女孩有点忧伤,以妥协的姿态坐在她爱人的车里。这一个学期的法语课中,她并没有被法国文化深深浸淫,那一种绚烂的、自由的、平等无碍的文化啊,那一种教女孩独立,教女孩性开放,教女孩优雅地抽上一根烟的文化啊,她以前是那样痴迷,沿着这条路走了很远。她漫无目的、神魂颠倒地走了很远,直到有一天遇见了他。这一个学期的法语课,她竟然学着像一个传统的日本女人那样思考,像一个日本女人那样谦卑、柔顺和毫无攻击性。他很满意,感到悠然自得,决定把这个愿意被他驯服的女孩带在身边。


7。

平安夜就这样毫无意外地到来,这个城市是极其忧伤而绚烂的。孩子们开始期待那些不存在的梦,透亮的橱柜里都陈设着美好又脆弱的事物。一场场离别来临,一个个白日被黑夜接替,一次次落空的思念与期盼。在种种轮番变幻中,我竟然察觉到,生活其实也还好,我们也还好,就这样一天天下去,像命运的齿轮,并没什么值得惧怕。可能我真的老了,我不再神勇地对着命运做出反抗的姿态,不再突然转身离开,不再不顾一切甩开当下的拥有,去追求心中的激情了。我真的老了,我渴望稳定的感情,我学会了妥协和守候。

平安夜的巴黎市集上,飘着糖霜油条的香味,人们熙熙攘攘地在那些装扮可爱的小木屋前寻找温暖。灯光像五颜六色的糖果一般,棉花糖是巨大的蓬松的一朵。各式各样的旗帜,玩偶,糖苹果,风车,礼盒,面具让所有的眼睛闪满了光辉。我们汇入了浩浩荡荡的人群中。这时,我想对他说一句话。

“你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的人。”我说。说完鼻子就酸了。

你是来管制我,来引我妥协的人。我一直渴望自由,一直在寻找自由,甚至一度深觉自由是一切。直至遇见了你。我之所以不再声称自由的重要性,是因为我感到爱情更加可贵。虽然有时候,爱情是束缚我们的缰绳,甚至,会让人迷失自己。我一边抗拒自由的遗失,一边对一个正在成长的男孩服从,天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懦弱。我爱他,能管那么多吗?

“不,你才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的人。”他说。他的话一抵达,我便被冲垮了,眼泪缺堤,不能自已。我咆哮大哭,在香榭丽舍灯火璀璨的大街的交汇处,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

我知道,今天晚上,哭泣的绝不止我一个。夜空中,飞行的人,离别的人,在冰冷的机舱中泪流满面的脸,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可是因为胜利的喜悦,我一下子把别人的忧愁从我脑海中赶走了。我又哭又笑,为这不光彩的胜利窃喜。爱情有时候总是一人的幸福,是有另一个人在默默流泪的代价。那一个女孩的成长才开始,我已经能预见她倾斜的爱情之路。她会轻易爱上比她年长一点的男生,她容易爱上别人的男友,她也懂得如何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不再想她。我与我爱的男孩,在香街上,我们这世上最美的时刻,我怎么能记念着别人的忧愁呢。我们此刻含着眼泪互相拥抱在这里,像一对极其深爱对方的小恋人。我抬起头,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了远处街心上的凯旋门,而那一年拿破仑的凯旋,是有多少人因他流血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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