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黄蓉拆开信纸，只看了几行字忽地站了起来。郭靖吓了一跳，“蓉儿，信上说了什么？”

黄蓉蹙紧眉头，“程师妹说，爹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她捎过信了，不在桃花岛，也没说去哪，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郭靖捻着下颌几缕白须，“岳父不是每个月都会给她报平安么？”

“就是这样我才着急，爹已经近百了，万一要是…”黄蓉说着脸色已转煞白，手也开始哆嗦，郭靖忙扶她坐下，握住她手安慰道，“岳父性情本来如此，你先不要吓自己，我们先让丐帮兄弟留意打探，若真找不到再往最坏处想不迟。”

黄蓉上了年纪之后先天不足的遗害便慢慢显现出来，时常心力不足，惊惧喜怒皆不能承受，加之这些年来大伤小伤不断，饶是郭靖小心呵护也日渐衰弱，心中常常隐忧。

黄蓉勉强听了郭靖的说辞，但心中如何能不挂念老父？夜里辗转反侧，梦中也尽是父亲凄凉惨死的情景。不过几日，人就消瘦憔悴不堪。

郭靖暗暗着急，跟郭芙几个商量，月底她寿辰，好好热闹一番引她开怀。

郭芙得了爹爹指点，亦步亦趋陪在她身边，想要说些笑话引母亲开心，每每却弄巧成拙，黄蓉不胜其扰，“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心意，跟你爹说，我会照顾自己身子，不要再来陪我了，让我自己待着成不成？”

郭芙望了眼躲在门外的爹爹，轻轻摇头，嗫嚅着离开。

晚饭时分，一家人围桌吃饭，大小武夫妻带着各自的两个孩子也来凑热闹。往常孩子们最爱围在黄蓉身边，她最宠孩子，时常有新鲜的小玩意和好吃的小点心哄他们。

今日最小的那个跌跌撞撞扑她怀里奶声奶气喊“奶-奶-”，黄蓉勉强展颜，夹了个小小的元宝小饺送入他口中，低头舀了勺汤，举着发呆。

大一点的孩子们看出来气氛不对，抱走了弟弟，一桌子人安安静静吃完一餐饭。

回到房中黄蓉卸下钗环，默默梳头，忽地停下手对郭靖道：“不要为难孩子们了。我没事的。”

郭靖放下手中的布巾子，叹口气，“你今晚喝了半碗汤，吃了一个饺子，一片菘菜。你跟我说，你没事？”

黄蓉默了半晌，回道：“放心吧，死不了的。”

郭靖闻言摔了手中的布巾子，“蓉儿！你这话是能跟我说的？！”

黄蓉抬眼望向他，默默转回去继续梳头。

郭靖无奈，走至她身边，软言道：“岳父只是没有消息，并非真的遇到不测。再这么下去，他没事，你先要垮了。”

一颗泪珠“啪嗒”掉在她手背上，“我最近时常梦到幼时光景，爹爹抱着我，望着那艘他打算自尽的花船……”黄蓉深吸一口气，擦去泪水，回头望向郭靖笑了笑，“好了，我知道你担心，不想了，不想了。”

郭靖知道她与老父情谊深厚，当年知道师父过世她尚且生了场大病，如果岳父真的…他望着她满头灰白长发，篦子过处，一把一把的发丝掉落，心中一酸，抚了抚她的肩头。

转眼到了她生辰这日，孩子们为讨她欢心，找了满院子应时的鲜花来，缠在树上，吊在顶上，黄蓉踏入院中时，恍惚回到桃花岛。

“这…”

“离咱们不远的地方有处温泉百花谷，四季如春，咱们岛上有的花，那里也能找到不少，他们不识花，我亲自去挑的，娘，你喜不喜欢？”

黄蓉抚着一穗穗垂下来的紫藤，滑过缠满蔷薇的竹篱笆，还有绑在树上的碧桃枝叶，“太破费了…不过一个生辰，何须如此？”话虽如此，眉梢眼角的怀念却遮掩不住。

“这您不用管了，都是爹爹的心意，您只要坐着受用就行。”

黄蓉望向厅门口站着的郭靖，嗔怪又无奈的笑了。郭靖向她伸出手，等她走到近前，挽住她手走到桌旁落座。黄蓉再如何忧思难抑，也不忍拂了他这番心意，眼见儿女徒子徒孙坐了满堂，举杯齐贺，心中多少宽慰些许，脸上有了多日来难得的笑容。

“郭大侠，郭大侠！门…门外有个…有个青袍怪客，长得…长得不人不鬼…”家仆跑进门上起不接下气，黄蓉腾的站起，带翻了圆凳，急忙向大门冲去，刚跨出大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惊喜交集，泪水不知觉冲出眼眶。黄药师大步走到她面前，脸上照旧戴着人皮面具。黄蓉呆愣愣望着，待要伸手去揭，却似远的够不到一般。黄药师见女儿就在眼前软倒，急忙将她抱入怀中。

“爹！”黄蓉猛地睁开眼，入眼是卧房床帐，一阵失落。

又是梦。

“蓉儿。”

黄药师的脸映入眼眶，黄蓉瞪大眼睛，“爹！你到底在哪？为什么不给程师妹和我报信？我们快要急死了你知不知道！”

黄药师一时怔愣住。

倒是郭靖明白，扶起黄蓉，“蓉儿，爹就在这，你不是做梦！”

黄蓉瞧瞧他，再去瞧黄药师，见他须发皆白，气不打一处来，揪住他胡子哭道：“你到底去哪了！数月没有音信想吓死我么！你都要百岁了要是在外头出什么事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她又哭又说，一拳又一拳捶在老父身上，眼泪蹭了他一身，与多年前的娇女毫无分别。

黄药师一边温言抚慰，一边拿出一个匣子，“我去给你找生辰礼，你瞧瞧喜欢么？”打开匣子，是满满一匣各色夜明珠！各个如小手指头一般大小，殊是难得。

黄蓉不可置信道：“你消失了几个月就为去找这个？！”

黄药师不无得意，“是。你那串给了你宝贝女儿女儿，我自然要为我宝贝女儿再找更好的来！”

黄蓉哭笑不得，“爹，你女儿六十了！不是十六！我要这么些夜明珠干什么！你好好的别折腾，多活几年，我就知足了。”

黄药师摸摸她头发，“别说六十，就是过了百，在爹眼里也是小姑娘。”

黄蓉伏在老父怀中，百味杂陈。

这一匣夜明珠，她再不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