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考一门数学后,我反而不太在意成绩好坏了,即便不能考上高中。考场的周围牵着长长的黄色警戒线,线的两端绑在了教学楼下两科银杏树上。教学楼左右有两个出口,一棵在左出口,一棵在右。两棵银杏树的年龄应该比我爷爷的爷爷还大,我注意到两棵树的树身都向彼此微微倾斜,像是被警戒线所扯弯,它们无言相识多年,警戒线使它们感受到了彼此,互相弯着腰企图更靠近对方一些。它们在每一年中考才会被连在一起,在过去的岁月里,是没有中考的,它们只能接受无法相拥的现实,只能在此间守望。中考,对我而言一辈子的一次,我只想逃离和救赎。对于它们而言,是一年一次的相拥和重逢。
两天的考试只剩下了最后一门语文,对于已经度过的考试,我不抱太大的希望,在这段时间我的心思难以用到学习上,我在完成试卷的时候吃力而疲惫,我的帆船应该到不了终点就会沉没,可我想在沉没的前一秒仍在挥桨。语文试卷的作文是话题作文,话题是关于——青春。这是极好的运气,我有过这方面的描述,我几乎是把从前写过的照搬了过来,但我丧失了情感。真是奇妙的体验,文字依旧是那些文字,落笔到结束,我再回头来看这篇文章,平庸而冷淡。
考试所在的教学楼下,警戒线外停着一辆城东派出所的警车,警车里同时坐着三名警察和一只眼围着纱布的社会青年。一阵铃声响起,广播宣示着考试的结束,这是初中的最后一次下课铃声,也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尽管我仍抱着一丝升学的希望。
“就是他,就是他!”
社会青年用手指着人群,大声地喊叫使得他的纱布崩落,警察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寻去,与我对视着。考完试后,我随着众多考生走出了考场,尽管我身在人群里,但看到不远处的警车和社会青年,我就知道他指的是我。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此刻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完整地涌出脑海。我站立在人群中,我不敢再往前一步,出去的考生不断地吉过我的肩膀,我像是随风摇曳地绿柳,我有些站不稳了。警察分散开再从逆着往外走出的考生向我围来。
短暂的呆滞后,我一边推开旁边的人,一边往回跑,楼道的拥挤使我的上行异常艰难。警察见状也开始跑了起来,班主任在人群中大喊:
“蓝月阳,别跑!”
我开始更卖力地向上跑,我蹲下身子,头注视着前方,双手向前摆开楼梯上的一双双挡住去路的腿,我像老鼠一样向上穿行。警察们被我越甩越远,他们也开始学着我的动作试图拉近距离。我一口气,跑到了五楼,再往上就是六楼的天台了,可是我无路可选了。万幸,六楼的铁门没有上锁,我推开了铁门,天台空旷得像梦里的草原,我依靠在天台的围栏下气喘吁吁。这就是我能最靠近彼岸的地方,警察和我的距离在不断地减小,他们也上到了天台。
楼下本开始散开的人群,在警察对我的追逐下被吸引,黑压压的聚在一起。天空密布着乌云,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他们依然不为所动,好奇心使他们不惧风雨。警察在到天台后,我立马站了起来,紧靠着护栏,我冲他们吼道:
“别过来!”
说话间我做出了即将翻越护栏的动作,警察停下了缓慢移动的脚步,随即安抚着我,警察伸出双手向下摆示意我平静下来。我索性坐到了护栏上,楼下的人群立刻惊呼着:
“跳楼啦,有个学生要跳楼啦……”接着出现了新的版本,“有个学生中考没考好要跳楼啦……”在楼下的社会青年指着上方说道:
“他是杀人犯,他是杀人犯!”
人群又开始了惊呼,“杀人犯?”马上喊道“杀人犯要跳楼啦!”
天空飘起了细雨,风改变了它的方向,向我迎面飘来。人群中我看到了陈佳乐,他正在挽着我的四爷,我向下大喊:
“陈佳乐!四爷!”
陈佳乐扭住我四爷的肩膀,他先是焦急地对我四爷嚷道:
“爷爷,快救救蓝月阳啊!”
他?称呼我的四爷为爷爷?我很是疑惑地看着他,我的四爷神情异常的冷漠,好像我并不是他亲兄弟的孙子。接着我看见了宁私语,她也在人群中,她在抹着泪,她是在为我流泪吗?
下面的人群在细雨中变矮,接着变成了羊,成了羊群,他们一起咩叫着,jing
“杀人犯——色情狂魔——她妈是疯子——他也是个疯子……”
天台上的警察不断地安抚着我的情绪,我其实没想跳下去,我想在天台争取最后的自由时间。一名警察怒斥着,快去让下边的人闭嘴,添乱吗这不是。细密的风雨打在我的脸上,我开始向六楼下的羊群咆哮道:
“我不是色情狂魔!”
羊群陆续变红,其中一只最红的羊向羊群解释着吼道:
“他说他是色情狂魔!”
这时城西派出所的警察也上到了天台,我认出了当时抓走我妈的一个警察,他微笑着对我说:
“蓝月阳,快下来,你妈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我知道他们在骗我,我妈已经不可能回家了。也许风雨的原因让羊群翻译听觉出错,我更加大声地咆哮:
“我妈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那只红羊是一只伪翻译,他错误地翻译着:
“他说什么?他妈是疯子!他也是疯子!”
我很是恼怒,翻过了护栏,两只手吊在围栏上,对着那只红羊吼道:
“你是不是聋子啊!我说——我不是杀人犯!”
它还是没有听清我的话,它向羊群翻译着:
“他是杀人犯!他要跳下来了。”羊群跟着它开始起哄,“跳下来了,跳下了,杀人犯要跳下来了,疯子疯子——”
天台上的警察看起来愤怒而又急躁,他们的安抚声在羊群咩叫声中湮没,我翻越了围栏,使得警察们破口大骂起来:
“叫楼下那些傻逼闭嘴啊,看热闹不嫌事多吗?消防队呢?消防队来没有!”
我在羊群旁边看见了消防队,只是羊群堵住了消防车的道路,消防队员不得不下车推开羊群前行,被推开的羊立刻又合拢在一起,消防官兵抬着白色的救生气垫向里挤着,他们变成了白色的狼,在羊群中格外显眼。我注意到宁私语在驱赶着羊群,可是在羊群的密集下,她的驱赶微不足道。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眼眶的泪水顺着雨水和汗水流下。
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可是我们隔得太远了,我对羊群的伪翻译失去了信心,我怕她听成了我不喜欢她。该怎办呢?靠近一点,快靠近一点告诉她就好。我想起了飞哥,奇怪为什么我如此困难的时候他不出现,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就飞!
我向下纵身一跃,我的确是飞起来了。下落的过程却是极缓慢的,周遭事物极速地向上升起。我的声音在空气里被拉长,“宁——私——语,我——”空气滞留在了我的喉咙,像是刀刮一般,我无法发出声音了,我希望她能看出我未说完的三个字。我平静地俯视着下方,羊群里出现了山哥的身影,他惋惜地看着我,接着羊群蚕食了他,我仍在飘落……
南县人民医院。
一抹阳光透过窗户,在我身上涂上了透明而金黄的颜色,我在温暖的感知中醒来。我在睁眼时费了极大的力,多日地沉睡使我的上下眼皮结着一层乳白色的痂,睁开眼时铺天盖地的白色光亮涌入眼中,我急忙又闭上了眼,在短暂的缓和后,我慢慢地睁开了眼。我的手脚仿佛失去了知觉,在大脑地命令下,它们不为所动,在几秒后,它们做出了轻微地动作以回应我。
护士在半个钟头后发现了我的苏醒,她如平常一样为我输液,我无法进食,输的是葡萄糖之类维持我生命的液体。我直直地望着她,看着她我陷入了长时间的呆滞,此时的感觉像是初生的婴儿来到这个世界时的迷茫和惶恐,我只是没有哭声。她发现我正在望着她,先是一颤,接着惊呼着跑了出去,嘴里大喊道:
“医生!医生!他醒了!”
我的思绪随着阳光游离在外面的世界,白色的床和天花板像是迷药一般,我又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月光替代了阳光,皎洁的月色映照在我的床上,莫名的悲怆犹如潮水般袭来。我的腿十分地沉重,一个女人依靠在床上,头枕着我的腿,我伸腿地动作惊醒了她,她抬起了头。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她的长发散落在耳边和背后,她的双唇略显苍白,脸颊就像月光本身一般,她的眼睛露出了惊喜地神色,紧接着渗出了泪花,她温柔地注视着我,神色变得复杂,她抹去泪花哽咽着说道:
“你醒啦!”
周身的酸痛和内心的苍白,再加上她的话,我确信我睡了很久,有多久呢?后续进来的医生告诉我,我睡了两年。我好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我想不起来了梦的内容,但心里涌起了诸多幸福的感受和更多的悲伤的感受。我像是从出生就置身在了一片孤岛,我的回忆里一片荒芜。医生对我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沉思了一会,在脑海里翻箱倒柜,我回答道:
“我叫蓝有三。”
“还有呢?你入院前的事情还记得吗?”医生追问着。
我陷入了更为深入的回忆,并没有搜索到相关的回忆,反而更为久远的儿时画面渐渐地清晰。我对他摇了摇头 ,表示我记忆的残缺。医生接下来对我的一系列诱导性问题,统统被我残缺的记忆阻断,我的头部开始了微微地阵痛,我捂着头露出了痛苦的脸色,医生了停止了他的问题。房间里只剩下了一开始睡在我腿上的年轻女人,我想用女孩来形容她更为贴切,实在是太年轻,同时她很好看。
我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率先开口:
“你还记得我吗?”
我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不忍说出那样的话,可我在脑海里搜索不到关于她的信息,我抱歉地说道:
“我——我记不起了,我们以前认识吗?”
她有些失望,接着眼神里又充满了希望和鼓舞,她伸出手,微笑道:
“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宁私语!”
这个名字熟悉而又陌生,我们之前应该是认识的。我艰难地伸出僵硬的右手,和她握住,她的手十分冰凉,给我了月光般的宁静,我挤出笑容说道:
“我叫蓝有三,你好!”
我的恐惧是在苏醒后两天后开始无线扩大的。那时的我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不断地有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有一个自称是我的班主任的年轻男人,他表现出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他很是温和地询问着我的身体状况,并对我讲到我初中三年的学校生活,他像是对待一个自己的儿子一般,与我亲切而又热情。我对此在一开始的不习惯后,转为了惊恐,因为对于他所描述的经历感到一片荒芜。他所讲述的是繁荣的情景,而我无法感受到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下的感受,我只有对遗失的恐惧。他在每个周末提着牛奶水果来到,依然是平日里的讲述,也许他是想唤醒我的记忆,不过我在头痛之下,思绪并没有跟着他的讲述,我很是向往窗外的蓝天,太阳和月亮,我想站在医院外的草坪呼吸空气。我与他在医院熟悉后,我问他该称呼他什么,他说叫他肖叔。在一个周末,肖叔如往常一样看望我,我提出我想出去看看,他在迟疑了一会后,走出了病房。
他去询问了医生我是否可以出去透透风,医生的答案是尽量不出去,解释道我的精神状态堪忧,在外界环境地刺激下极有可能做出不安全的举动。尽量不,在肖叔的理解下,就是可以。我的央求使肖叔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他搂住我的肩膀,走出了医院。
秋天的天气已经泛着一丝凉意,肖叔更加用力的搂紧了我,并侧着身子走在了我的前面,替我挡住了大多的秋风。草坪上的草严格来说已经死去了,草坪已经泛黄。在草坪坐下后,我问了自我苏醒后就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我问他:
“我为什么会在医院?”
肖叔看起来有些犹豫,在想着该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接着他看着萎缩的草说道:
“你生了一场大病。”
我接着问道:
“为什么我的父母不来看我呢?”
我苏醒后已经两个月了,我丧失了肖叔所说的初中三年的回忆,可是我清楚地记得父母的样子,是什么让他们在儿子病重后,一次也不来看望呢?
肖叔沉声回答道:
“他们也生了一场大病,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病好了才可以去看他们。”
我对此感到无奈,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健康,除了偶尔的头痛以外。我想丧失了一段记忆就是一场大病的话,我在对遗忘记忆的思索和找寻,就是一场治疗。
在我醒来的三个月里,宁私语仍然在每个晚上来医院看望我,她总是给我带来愉悦的心情,和她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和同桌,现在她是高二年级的学生,而所以每晚的晚自习放学后才有时间来看我,而我仍停在了初三。在周一到周五,她会在我的病房里陪我半个小时,在周末就会一整天的陪着我,我对此十分感激。此外,我仍对她有着特殊的感受,说不上来,但很直接的挂在心口,那是十分甜蜜的悸动。她对我讲我初中时作文写得很好,是年级上的范文,我以为她是说笑的,我只能感受到我语言组织的乏力。
宁私语的话在一天得到证实,她没有骗我。一个自称是我语文老师的男人来看望了我,他首先做了自我介绍:
“蓝大才子,啧啧啧,还记得我不,鄙人吴中才。”
我与他交谈了半个小时,从他的口中我只了解到了我初中时作文写得还行,这大概用了三分钟,剩下的就是他吹嘘着他的生平事迹,我有些尴尬地附和着他,还好也是熬过了这段谈话。走之前他对我说还保存着我一篇作文的初稿,说有时间拿过来让我看看,这是我和他的谈话时间里最期待的一句话。
医院的每天都是枯燥乏味的,医生会每天来询问我是否记起来什么,我问他我为什么会睡了这么久,他的回答是我跳楼。这是令我吃惊的答案。在几日后,我又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说目前来说你良好的精神状态能继续保持的话,随时都可以出院了。出院的欲望在当天就得到了发泄,在肖叔的陪同下我出院了。
不可思议的是对于我的家,我记不起了路。在肖叔的带领下,我来到一片老旧的建筑中,途中有很多邻居以惊讶的看着我,我微笑着,想必他们是认识我的,只是我丧失了对他们的记忆,我用微笑表达着对他们的善意。在一块蓝色油漆的门前我陷入了困境,我和肖叔都没钥匙。肖叔请来了一个锁匠,锁匠表示我们需要证明自己是这处房子的主人,肖叔冲他吼道:
“你不开门,我们怎么证明?”
锁匠叉着腰,歪着头反驳道:
“你不证明,我怎么开门?”
这真是一个职业道德极高的锁匠,同时他的安全意识和固执使我对他产生了敬佩之情。最后班主任找来了居委会和隔壁的邻居,替我证明我是这间屋子的住户,这是滑稽的事,我存活在别人的证明中。打开门后,屋子里阴冷的气息使我不寒而栗,屋子的桌子,椅子,一切都布满了灰尘,一股发霉的气味游离在空气中,我捂着鼻子很是难受,这确实是一个几年没人住过了的屋子了。肖叔送我到家后,并没有着急走,而是帮我做了一个大扫除,清洁后的屋子是较为官方的干净,缺少了些浑浊的人气。
肖叔走后我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一个红蓝相间的荷包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有零零碎碎的几百块钱,应该是我的父母以前留下的。
对于父母的遐想由这个荷包开始,可我不知道他们又在哪,肖叔的下一次到来成为了我见到父母的契机。事实上我又遗失了,我陷入了昏睡之中,或许是我潜意识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