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 北京 雪
北京下雪了。
顾念到画室的时候,傅霜已经在窗边涂抹着色彩。绚烂的光带蔓延,很深很深,直到画面尽头。
“……老师。”
“嗯?”
“这是极光吗?”
傅霜抬头看着她,笑了。
“是啊,小念喜欢吗?”
“非常喜欢,”顾念低头,把微红的脸埋在围巾里,“极光的颜色,就像老师一样温柔。”
“是吗?”
“嗯。”
“真好。”傅霜又拿起了笔。
雪在窗外缓缓飘落,玻璃上结着清晨的冰花。
顾念站在傅霜身后,静静地,望着雪花纷然坠落,消逝在土地的怀抱中。
“老师。”
“嗯?”
“我……”顾念呵了一口白气。
“我喜欢你。”
2009.1 广州 晴
傅霜推开酒馆的门,深夜的街头,只有这一家店铺还透着温和的光。
“服务员,来一杯白兰地。”傅霜在吧台前坐下,点燃香烟。
店里只有一个穿着黑衣的短发女孩子,“先生,白兰地卖完了。”傅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先生?”女孩轻轻叫他,“这里要打烊了。”
但傅霜并没有听到,他低头看着手机,眉头紧锁。
他该怎么向顾念交待,怎么告诉她,等天一亮,他们就得从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中搬出去。他们已经快要没有钱吃饭,更别提艺术区的房租了。
他傅霜是个没用的家伙。两年前,他由于师生恋,被学院开除。当时气盛,他没放在心上,带着顾念来到广州。
可他毕竟不是个艺术家。
呼吸着酒馆里温暖的空气,傅霜叹息一声。是他的画色彩太过张扬,才导致如今,连明晚在哪里过夜都没有着落的境况。
“可你傅霜,凭什么要小念陪你一起受苦……”傅霜痛苦地垂下头。
然而,女孩走到他面前,端着一杯淡绿色的酒水。
“先生,介意品尝一下新调配的酒吗?”
傅霜抬头,女孩神色疲惫,却还是冲他微笑着。酒杯投射极光般的颜色,柔和的色泽在冬夜中,给人以安宁的感觉。
入口甘甜,淡淡的凉意袭来,使得傅霜清醒了不少。女孩在他对面坐下,混合着花花绿绿的液体。
街灯熄了,傅霜望着窗外,很深很深的天空,星子寥落。向女孩道了谢,傅霜起身,“多少钱?”他摸着自己干瘪的口袋。
“您免单,傅先生。”女孩抿抿嘴,似笑非笑,“不过,我们想买先生的极光画儿。”
女孩将一叠钞票递给他。
“先生,这是定金。”
2011.11 广州 雨
白天的酒馆总是很安静,雨水淋在窗台上,开出了花儿。
“77,最近傅先生怎么没到店里来了?”墨浅问着,用手指在浮着水雾的玻璃上乱画。
梓祺放下酒杯,撩了撩短发:“他呀,摊上麻烦了。”
“啊?怎么了吗?”
“人一出名,就容易招惹是非。”梓祺一面清洗酒杯一面说:“去年他的画儿挂在咱店里之后,有很多人来询问我们他的信息,还记得吧?”
“可是……这不是好事吗?他有了名气,就再也不缺钱啦。”墨浅歪着头问。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出了点儿小名,就有收藏公司找他代画,再署上一些名画家的名字。”
“可是他……他怎么不来找我们玩了呢?”墨浅一脸困惑,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蹦起来,“傅先生,不会答应了吧!”
“怎么可能啊……”梓祺扶额轻叹了一声,这孩子是缺根筋吗?“他当然没答应,顺带地还把人家告上了法庭。”
“就是因为他这么死心眼儿。”一个戴着腕表,高挑纤细的男孩子从房里走了出来。
墨浅撇撇嘴:“切……你又知道?”
“他啊,官司没打赢,白白遭人记恨。败诉后他赔光了钱,所谓‘名画家’的公司还污蔑他抄袭,用公关手段控制了舆论走向。”男孩子无视了墨浅,走向门边的雨伞架:“77,我得出去一下,稿子晚些交。”
墨浅回头叫住他:“喂,外面下着雨呢!”
男孩像没听到,推开门快步走了。
墨浅只好回过头,冲着墙上的极光画发呆。翠绿的光带蜿蜒,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2012.1 北京 雪
“小念,我们到家了。”傅霜挤出一个笑容,颧骨突出,脸色蜡黄。顾念担忧地搀着他,傅霜自从得了抑郁症便日渐憔悴,而外界的流言仍不断涌出,他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了。
雪飘进顾念的衣领,凉凉的。
街灯暖黄色的灯光洒下,路边小食摊上冒着诱人的白烟。顾念想起从前的冬夜里,她从画室出来,路过这些热气腾腾的摊位,心里想着,老师握着她的手在稿纸上描画时,耳畔呼吸中淡淡的温暖和烟草香味儿,一颗心就装满了快乐,沉甸甸地带回家。
老房子里到处是灰尘。顾念没有父母,上学时,一直在傅霜家借住。住着住着,就成了这屋子的女主人。
顾念慢慢清扫着地板,回忆着儿时,每当下雪,傅霜便陪她在雪地里玩闹。而现在,他们输光了一切,傅霜才三十多岁,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如果她没有爱上他,没有告白,他是否会继续当一个安分的美术老师,一辈子幸福而安稳。而非像现在一般,所有的梦想和企盼,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念有些迷茫地望望窗外,雪愈下愈大,地面覆上了厚重的白,路人踩过,嘎吱嘎吱地响。
天色已晚了。
“老师,下雪了。”
傅霜闭着眼睛,没有应答。
“我们……去打雪仗吧。”顾念笑着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傅霜把自己装在大衣里,一点儿分量也没有,握住她的手。
“哎呀!”顾念玩得太疯,一个趔趄,扑倒在雪地里。
“小念,当心些。”傅霜急忙跑过去,苍白的脸冻得泛红,急促的喘着气。
“老师,我没事儿!”顾念咯咯笑着,翻了个身儿,躺在雪地上。傅霜蹲在她身边,看着她通红的小脸儿,发起呆来。
“老师。”
“嗯?”
“我很高兴。”顾念望着他的脸说,“老师很久没有这样陪我玩了。”
“是吗?”傅霜轻轻捏住她的脸颊:“老师也很高兴哦。”
“为什么?”
“因为小念是大人了,”傅霜在她身边躺下,转头看着她的的眼睛,“如果老师不在身边,小念也能照顾好自己了。”
“老师……”顾念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不在身边?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傅霜应该永远和她一起生活,他们会结婚,会有孩子,一起描绘极光的颜色,直到老去。
“老师有一个一直想去的地方。”傅霜仰面向着夜空:“老师快要走了,小念,你不会怪我吧?”
顾念愣了一下,隐隐地又有些不安:“老师想去哪儿?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傅霜淡淡地笑着:“我得一个人去。”
雪已经停了,白茫茫的地面泛着微弱的光。没有人说话,他们躺在雪地上,望着荒芜的夜空。星星孤独地长在黑夜里,隔着几万光年,固执地闪烁着。
“我想去……极光的源头。”
第二天,雪还没有化的时候,傅霜用美术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2012.12 北京 雪
顾念推开画室的门。
浅淡的月色飘进窗户,冲淡了浮尘形成的雾,荒废已久的空房间,多年前随手扔掉的颜料管还静静躺在地板上。
昏黄的灯光下,顾念蹲下来,捡着地上的废纸。
忽然,一道翠绿的颜色闪入她的视线。顾念展开那个纸团,凝视着它,眼泪滴落在了画面上。
那是多年前,她向傅霜表白时,他正创作的极光画。
顾念缓缓站起来,颤抖着将它折好。“老师……”她看着窗外,夜空中,一粒粒纷飞的雪花,悄无声息。
顾念抹了一把眼泪,拿起了笔。
2017.9 广州 雨
太阳快要落下了,所有工作人员都陆续离开,只剩下顾念,还坐在画架前,审视着刚刚完成的作品。
这是一家只描绘极光的工作室,他们所有的作品,都有着绚丽而温柔的色彩。
别人说,顾念是个古怪的艺术家,她凭借绘画极光出名,却拒绝了所有收藏公司的邀约,自己创办了这家小小的工作室。
顾念环顾四周,这里真像曾经的老画室。画架上一幅幅靓丽深邃的极光画,好像,他还在这里。
在这里思索着,描画着,微笑着。
快乐着,安宁着,单纯着。
顾念听着雨点在玻璃上蹦跳,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她不知自己是否已经释怀,只是,没有他的日子,也习惯了。
门铃响了。顾念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子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瓶淡绿色的酒。
“请……请问顾念女士住在这里吗?”墨浅拨开贴在脸上的湿发。
“我就是。”
“顾女士,这瓶酒……是傅先生托我交给你的。”
顾念怔在原地。
“老师他,五年前就离世了……”
“啊?怎么会……”墨浅低下头,“傅先生回北京之前,曾来过酒馆,让我们在顾女士结婚时,把这瓶酒给你。”
顾念接过那瓶冰凉的,色泽柔和的酒,觉得极光都被装在了小小的瓶子里。
“可是,我还没结婚呢。”顾念轻声说:“而且……我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墨浅眼睛发红,似乎有些哽咽。
“酒馆关门了,我才……”
墨浅吸了吸鼻子,笑了一下:“那么我先走啦。”
跑进雨幕中,她又回过头:“顾女士,老板要我告诉你,这瓶酒的名字……”
“叫‘思念’。”
2018.1 Neskaupstaður 雪
顾念裹紧了围巾。
N65 °16,21 W13 °34,49
冰岛,内斯克伊斯塔泽的一座小灯塔。
游客还未涉足的地方,冰天雪地,海浪拍碎岸边的冰层,远方寒风呼唤,如有鲸啸。
顾念关上车门,向悬崖边的灯塔走去。雪积得很厚,没有北京积雪吱呀吱呀的呻吟,而是无声地破碎,留下一个深深的灰白色脚印。
顾念摔倒在雪地里。
她翻了个身,呆呆地望着星空。繁星开遍整个夜空,每一颗都纯净又明亮,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老师,你在哪儿呢?”
“极光的源头,我找到了……”
顾念闭上眼睛,茫茫的、洁白的世界里,海浪涌来,退散,风儿在耳畔笑闹。灯塔温暖的光芒扫过,世界安眠。
顾念坐起身,夜晚安详,似乎触手可及。她从怀里拿出一杯淡绿色的酒,冰冷的液体却出乎意料的甘美。
‘思念’的基酒是苦涩的,但承受,调和,释怀以后,便入口回甘。
顾念闭上了眼睛,举着杯子,一饮而尽。
睁开眼的瞬间,顾念笑了。
夜幕中,极光舞动。
翠绿的光带蔓延成河,很深很深,流向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