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8.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陶渊明《闲情赋》
【释】晨曦:早晨的阳光。易夕:容易迟暮。长勤:长期愁苦,充满忧劳。《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同一:同样,相同。尽:生命终止。百年:指一生。殷:多。
【译】悲叹着(时光易逝)晨曦又到了迟暮,如何不让人深深感慨人生艰勤;同样将在百年后(逝去的那时)终止,为何人生中欢欣如此难得而愁绪却是时时不断!
【评】我们对陶渊明一般的理解是他很飘逸,但是我们仔细阅读陶诗,会发现他的生活是沉重的,“勤靡余劳”“自强不息”是他人生的一个底色。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三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首诗被认为是一首写得很飘逸和平淡的田园诗,人们把审美眼光更多地集中在“带月荷锄归”一句中,锄完地回家,把月亮带回家,月亮走我也走,这是多么飘逸和美丽的生活,但是我们也不可忽视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和“晨兴理荒秽”,陶渊明晚年归田后还有五个男孩子需要抚养,如果不去种地——他又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他从哪儿去获得钱财养家糊口呢?所以说他必须去种地,因此41岁归隐后,他有22年的躬耕生活。作为一个养家糊口的父亲,发现地荒了当然会焦虑,一大早就去锄地,勤勤恳恳地劳作一天,肯定很疲累,但也化解了焦虑,心灵暂时得以安顿,这时候才能有一种“带月荷锄归”的感觉。因此沈德潜《古诗源》卷九评陶《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说:“《移居》诗曰:‘衣食终须纪,力耕不吾欺。’此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云‘贫居依稼穑’,自勉勉人,每在耕稼,陶公异于晋人如此。”从内心接纳辛勤劳作是陶渊明超越同时代贵族之处。
陶渊明在归隐后常常是满腹忧愤、苦闷矛盾的。如唐代大诗人杜甫在《遣兴五首》中提道:“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杜甫透过陶渊明平和的文字,发现其内心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旷达释然,而是充满了忧愤与痛苦。清末著名文学家龚自珍曾作诗评价陶渊明道:“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提醒人们不要以为陶渊明真是那么恬淡平静,实际上他的诗三分中有二分是充满着诸葛亮那样的豪情壮志,剩下一分则是具有屈原那样的郁愤牢骚。又如谭嗣同评价陶渊明说:“世人惟以冲淡目之,失远矣!朱子据《箕子》、《荆轲》诸篇,识其非冲淡人。今按其诗,不仅此也。如‘本不植高原’云云,似自明所以不思之故;‘若不委穷达’云云,伤己感时,衷情如诉,真可以泣鬼神,裂金石!”谭嗣同深切体会到陶潜身上的反抗精神,认为他并不是一个天生冲淡萧散之人。
陶渊明内心关于仕与隐抉择的矛盾,离不开当时的政局因素。陶渊明一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东晋时期,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一个大分裂、大动乱的时代。战争频仍,易朝换代,人民生活在血雨腥风之中。根据陶渊明的生卒年份,可以推算出他大概经历了以下几个大的动乱:淝水之战、孙恩卢循起义、桓玄叛乱、刘裕废晋建宋。纵观历史,外有战乱内有昏君,陶渊明这样的耿介书生在如此风雨飘摇的时代,其政治理想如何得以实现!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想到时光易逝,生命短暂:“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滑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树木周而复始地荣枯变化、泉水长年不息地涓涓流淌,人却只能无奈地等待年华老去,最终走向生命的尽头,凄凉悲哀之感逐渐深重起来:“寓形字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寄身世间无复多时,何不顺应自然,听任死生呢?最后“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死亡必然会降临的,聊且顺应大化了此一生,乐天知命,不必心怀疑虑。诗人知生死无从控制,只能听任其来去,一种无可奈何之情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