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是塑造,也是毁灭;欲望是升华,也是堕落。欲望是人类最原始的生产动力,也是最原始的破坏动力。最早把欲望变成生动形象的文明,是印度。在印度宗教里,湿婆神虽是毁灭者,但祂兼备创造、毁灭的双重性格。因此,与其说祂代表毁灭,不如说祂代表的是欲望——欲望,不是常常毁灭自己么?
有对财富的欲望,有对功名的欲望,有对权力的欲望。无论是财富、功名、权力,欲望总是难以填满的。所以诗人这样说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古诗十九首》就是把人生的瓶子杂碎了,让人看清里面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天生一副皮囊,数十年在彷徨。奔波来来往往,到头全是空响。甚至,没有响。没有权势,没有财富,也没有“长命百岁”。人的寿命已经很短了,但欲望却是无限延伸的。因为欲望,才有了诸多烦恼、忧愁。相比“年不满百”,千岁之忧是荒诞不经的。欲望常和妄想往来,因此人的一些追求也是荒诞无稽。怎样把自己也无限延伸呢?曹丕想到了三种不朽,大德、功劳、言教。人们早就开始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追求,过程往往也是残忍啊,白起的名声不就漂在一条血河上吗?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生命是短暂的,前程是黯淡的,他们已经没有出路了。长平之战标志秦国不再接受投降,党锢之祸标志汉朝不再需要人才。结果就是,更惨重的杀伐——投降无价值;更严重的内乱——生活无价值。政治崩溃了,道德崩溃了,社会崩溃了——难怪他们无家可归,这个家不仅是实在的,而且是精神的。一切规范都被冲撞破碎,他们还会对幻灭的生命有什么计较呢?活一天是一天,大家都在破罐子破摔。
建功立业的前提,是需要大人物扫清路上的渣滓,有一个基本的稳定局面。然而这不是建安年间,并没有曹操在。不能建功立业,只好自娱自乐,拿生命游戏,过把瘾就死。“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这是娱乐、游戏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这就是过把瘾就死的自慰嘛。
快活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白天不够用,夜里也要派上用场——秉烛夜游。天不生圣明,万古如长夜。这是无边黑暗中的一点火光,一点可怜的火光。“黑夜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群人不再寻找光明了,世界没有光明之处。
一次反问,如愚人顿悟,弃功名而任逍遥,觉今是而昨非,这是时代的可恨。
李白在仿写古风时,化用过这里的句子,他说“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人心若波澜,世路有屈曲。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也是要及时行乐。记得有个学校,竟把这两句做成的壁纸框在墙上。像李白那种人,是不喜欢秉烛夜读的好学生的,秉烛夜饮还差不多。呵,“努力有用的话,还要天才干什么?”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这种快乐主义,和“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李白很像了。一种真实的情绪,是应时而生的。它错过了这种天时、地利、人为,机缘不存在,再有情绪也是勉强的,造作的。既然有及时的快乐了,那就应该全然享受,而不是等待未来,放长线钓大鱼。怎么能等待未来呢?万一长线的另一端,是一头杀人的野兽呢?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严监生正是如此啊。他家里很有钱,临死的时候奄奄一息,唯独伸出两个手指头,怎么都不死。他家里人觉得很奇怪,大侄子就问是不是有两个亲人还没见面,结果他摇摇头。二侄子上前,问他是不是有两笔银子在什么地方还没做吩咐,他又狠狠地摇了头。无论怎么问,都不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的二房赵氏恍然大悟,说清了内心揣度,把两盏草灯熄了一盏,严监生登时手垂下来,没气了。
临死时都这么吝啬,怎么不被后世读者哂笑呢。李白大概对这句是深有体悟,所以他一年挥霍了三十万金钱,好马、好衣服全然不在意。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作者针对的,还是那些沉迷于名利的人。在这个时期,达官贵人已经是个恶势力团伙了,你要求名求利,必然需要和那些人同一种属性。为此不惜自毁,后世不会耻笑么?我们这个时代也是够无耻的,他们不仅没有受到嘲笑,连嘲笑的人也在被嘲笑包围。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愚者被嘲笑,成仙又不可较真对待。前面已经有失败的例子了,“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这种人生观,已经受到两面夹击了,前后路绝,人心惶惶。因此,及时行乐,不问来时是他们解脱的唯一方法,是他们在两种苟且的生活之间仅剩下的逍遥。
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拧掉头颅,使大脑不再指挥身躯。他们拒绝了智慧,拒绝知识,拒绝理想,拒绝理智,以此像猪狗一样无忧无虑生于世间,希冀得以保全。当然,这里仅仅是让他们免于政治屠戮的途径,但生活还是会有无穷的灾难降临,“一生复一死,一朝复一夕”,日日煎熬,月月痛苦。
秉烛夜游,就快活了吗?
本文系《古诗十九首》随笔第8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