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读写指要》||研究诗歌的方法(摘抄)

门径

学文学我以为应通心理学,美学我也喜欢,重视;我受它和文学的训练,对我有莫大的裨益。我学文学与美学的所得是学会看人,把“自我”置诸物外,纯粹作为旁观者,这样自己常是小说家、戏剧家去看人,看社会,这种“无我”的境界使自己摆脱许多无谓的烦恼和纷纭。

诗是文学的精华,真正文学都必有诗的特质。小说戏剧的精妙处诗歌都有,诗歌的精妙处戏剧小说却不尽有。

《古诗源》《唐诗三百首》之类选本,大半入选的诗是人所共赏的好诗,只取各时代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品,读者可以从此略见诗歌源流,然后由博返约。选本只能当作一座桥梁,不能奉为终生的圭臬(guinie规则)。选本既各代表选者的特殊趣味,就不免偏,有时甚至不免陋。

读过几种选本略窥门径之后,便须多读专集。读了一个诗人的专集,才能彻底了解他的人格,他的各篇诗中的关联,以及他的艺术的生展和转变。

不读坏诗就不明瞭好诗之所以好,所以偶读坏诗也是一种很好的训练。

专读选本容易失去独立自由评判的精神,只跟着旁人说好说坏,一养成了这种奴隶心习,对于文学就不能有很高尚纯正的趣味。

源流:每个大诗人都前有所承,后有所发

后一代继承前一代的风气,前后贯串,固不消说,就是后一代反抗前一代的风气,反抗的根源也是伏在前一代。并且文反抗大半是部分的,任何一时代的新文学没有完全脱去传统的影响而白手起家的。

唐人尽管于六朝为革命,宋人尽管于唐人为革命,白话诗尽管于旧诗为革命,唐人仍于六朝取法,宋人仍于唐人取法,依理推,白话诗也许仍须认旧诗做祖宗。

一般文学史或诗史之类著作仅如导游书,未游览以前可以指点路径,既游览以后可以比较印象,至于名胜地方的真正风味必须借亲自游览去领略。

费一番苦心去摸索:总可以有豁然贯通的时候

有些诗难在情思深微,境界迷离隐约,词藻艰深,典故冷僻,本事隐晦。真正“难”的诗倒是表面看来很平淡无奇而实在有微言妙蕴(yun事理深奥的地方)的,我们略不经意,便滑了过去。

最大诗人的最大成就往往就在这种平淡无奇,不易令人经意处。比如说,陶渊明比李义山难懂,虽然表面看来适得其反。

读诗必须极细心,一语不苟,一字不苟,不放过题中应有之意,更不放过言外之意。诗的领域中不许有性情浇薄(浮薄)的人闯入,也不许有粗心人闯入。

诗寓情志于景于事,表达于语文(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眼见的十六字是语文,杨柳雨雪是景,来往是事,而诗人所写的对于时序变迁的感慨是情。

读诗,第一步须透懂语文(言),由语文以见景事;第二步须把景事在心中融会成一种完整境界,由此以推见情志。懂语文大非易事,我们须明白字面的意义,和字句间的声音节奏。有些诗字面意义,有些艰深,我们入手,不能不虚心像一个小学生,不惜勤翻字典,类书和注释,或是请教师友,总之,不能囫囵吞枣,容许有一字一句没有透懂就放过。

诗的语文最重要的成分在声音节奏,我们必须反复吟诵,把声音节奏抓住。声音节奏是情趣的直接的表现,读诗如果只懂语文意义而不讲求声音节奏,对于诗就多少是门外汉。

诗不仅要朗诵,而且要熟读,读熟了,一首诗就常在心中盘旋,成为自己的精神产业的一部分,可以在心中生根发芽,新的领悟会随新的人生经验源源而来,总之,它就在心中活着,而且不断地生长着。

真正的欣赏都必寓有创造,不仅是被动的接受。

诗都以有限寓无限,我们须从语文所直示的有限见出语文所暗示的无限。这种“见”需要丰富的想象力。所谓“想象”就是把感官所接受的印象加以综合填补,建立一个整个的境界出来。想象就是“设身处地”。

无论读那一首诗,“心眼”须大明普照,把它的情景事态看成一个完整境界,如一幕戏或一幅画。有时单是“看”还不够,有气味时须能嗅,有声音时须能听,有运动时须能以皮肤筋肉去感触。

《江边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如果在想象中眼睛没有看见那春天乡下百花盛开莺啼蝶舞的状况,鼻子没有嗅到花香和江边春天的新鲜空气,耳朵没有听见莺啼,皮肤没有觉得暄风丽日,筋肉没有体验到“压”、“舞”、“流连”、“自在”的风味,而且如果在想象中没有这一切见闻嗅触综合成为恰如杜工部所经历的境界,我们对于那首诗决不能完全了解。

诗主要地由感官透入心灵,如果感官活动不灵敏,接受诗的影响就比较微薄。

设身处在诗人的地位比较困难,因为他的身世背景或无从详知,他的性情品格或不易追攀,读陶渊明的诗,自己就变成陶渊明,谈何容易!不过这是程度问题,我们就诗本身去体会,多少可以见出诗人的面目,至少在想象的片时,我们可以具有几分诗人在写诗时的风怀。

况夔笙在《蕙风词话》里有一段自道学词甘苦的话可以取法: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三十年前以此法为日课,养成不入时之性情,不惶恤也。

不同的诸诗人的作品经过细心比较,才可以见出艺术境界的丰富,或浅或深,或刚或柔,或平淡,或高华,或婉约,或豪放,各有胜境,幻化无穷。

“坐井观天”在治任何学问中都很危险,偏就不免蔽,蔽就不免陋。

治诗,第一要求深,第二要求广。深体会,广参较,才能养成平正通达的见识和纯正典雅的趣味。

诗都不能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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