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昙点好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摇下车窗,弹了弹烟灰,她的雷克萨斯同其他车一起,堵在环路上,接受着晚高峰的洗礼。在邱昙刚刚工作的时候,还没有这可以待在车里一个人独享晚高峰的待遇,她同其他初入职场的人一样,在地铁的车厢内,度过了一个个的黄昏,她犹记得那种人与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呼吸同一口空气的窒息感,仿佛连肋骨都要压平,车厢外的人永远不管车厢内人的多少,一蜂窝的往上挤,那原本被压的生疼的肋骨上又多了几分力,更加疼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她用好不容易攒了三个月的钱买的那双鞋被挤掉一了只,邱昙无助的坐在地铁站外的台阶上,十二月的风呼啸而过,路上行人匆匆而过,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她一眼,那只本来纯白色的袜子已然肮脏不堪了,她默默的擦干了两行泪,一个人蹦到路边,抬手打了辆车。
从那以后邱昙再也没有体会过地铁里的晚高峰,她选择了通过加班来错过这个匆忙慌张,令她手足无措的时段。提前做好第二天的文案,总结总结一天的工作,校对自己汇报用的PPT,九点的时候准时关上电脑,听着自己的高跟鞋声清脆的回响在办公室里,迎着月色稀松的的人流坐上一班人群松散的的地铁,回到那个在城乡结合部的小公寓。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有一次部门经理匆匆的要一份策划案,看着空旷的办公室,只好把任务交给了唯一还在的邱昙,不出意料而又顺理成章的,她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得到上司的赏识,加上平日的努力厚积薄发,加薪,升职,二十七岁的邱昙不用再担心晚高峰挤掉她的鞋子,因为她每天打车上下班,当然,她也不用再省吃俭用三个月才能买上一双鞋了。过了半年,邱昙成为了新的部门经理,搬到了四环上一间有落地窗的公寓里,又过了半年,买了这辆雷克萨斯。
车流开始缓缓的蠕动,邱昙开上了辅路,听着导航的声音,开向酒店,今天是她高中同学聚会的日子。邱昙的高中时代说不上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考进实验班,成绩一直起起伏伏,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一个人踽踽独行,考一个不错的分数,上一个不错的大学,离开众人的视线,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她随着泊车员的引导,停好车,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化了淡妆,和平时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坐上电梯,一层层的停下,听到叮咚的一声时,依旧有些紧张,同学们往日的神态依旧可以模糊记得,可十年后的今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了。推开门的那一刻,声音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和十年前开学报道时的拘谨和安静截然不同,同学们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到来,纷纷上前打招呼,不少女同学认出了她连衣裙的牌子,连声赞叹,同学们变化不是很大,不过显然圈子已经分开了,依旧同邱昙一样在职场上打拼的职业女性已将开始讨论薪资待遇,时装和化妆品,步入家庭的全职主妇们则在兴致勃勃的讨论哪个牌子的奶粉物美而又价廉,至于男同学们则是人各有志,不过NBA和游戏总能把他们带到一起。
邱昙毫不意外地,对上了他的目光,依旧紧紧的追随着潮流,是人群中引导话题的那一个,笑起来依旧是温暖而又暧昧的样子,他抬起头,目光向这边看过来,却在二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分开,一如从前那般躲闪,邱昙的心里泛起潮水一般的酸涩,尘封了多年的往事,就因为这一个眼神被缓缓撕开,露出他血淋淋的,狰狞可怖的面目来。
邱昙依旧记得自己十六岁时在书中读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如果不能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忘掉自己十五岁时的情人就不算是进化完全,十六岁时她暗暗赞叹自己进化的提前,可在二十八岁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忘掉,而是逃避,二十八岁的邱昙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时装和高级化妆品的包裹,有了丰富的经历和足够强大的内心,可她看到自己的十五岁时的所谓的情人,依旧带着当时的羞怯,自卑,和因为那时懵懂无知的所谓的爱而生出的恨意。
邱昙的故事很是老套,不过是在入学那个慌乱而又举目无旧友的时刻同她聊了聊天,帮过她的小忙,热心的为她回答过问题,加上男生的眉眼确实有几分帅气,因此就义无反顾的喜欢上了他,邱昙常常惊异于自己当时的无知与肤浅,和那么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当时她对他的喜爱人人皆知,似乎水到渠成,在一众吃瓜群众的鼓舞下去表了白,在一起,有时会将他们之间的小故事同自己以为最亲密的伙伴分享,偷偷的在课上传纸条,甜蜜的微笑,又让对方信誓旦旦的承诺绝不外泄,当然,依旧抵不住第二天的众人皆知。
或许是因为太喜欢,邱昙总是不满他对自己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不满意他同他的异性朋友们的熟悉自然的交流,几次迁就后,男生提了分手,没有原因,态度坚决。邱昙伤心欲绝,想念着他的情话,他的拥抱,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误,可无论如何挣扎从未回过头,分道扬镳,自此到毕业,一句话都没有在同那个男生说过。
昔日的同学上来打招呼,说的无非是上学时的旧事,分手后,班内女生不满邱昙那种有些张扬的性格,她在班内几乎没什么朋友,几次寻求友谊无果后,她选择了独自一人,这或许就是她能不受同事们有些怪异的目光的影响,每天待到九点才回家。
邱昙依旧记得自己与他最为痛苦的几天,邱昙在他面前无声的流泪,而男生只是在一边看着,邱昙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他对自己的耐心怕是早已用光了,或许这就能解释,他是如何打破一切诺言离开自己后继续快乐生活,和其他女生继续暧昧不清。邱昙一次次的痛心与她惊人的变化,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可以在上一个周五说出不离不弃,继而在下一个周四甩掉自己。或许是因为当时她自己也忘了,人是会变得。
如今他的眉眼依旧有些初中,一举手投足间依旧带着年少时的洒脱。或许是尝过了被孤立后的辛苦,邱昙高中的后半段变得沉默而又锐利,她的名字也因各种各样的比赛和考试而让人熟知,但是在一所二流的中学,她依旧也只能勉强上一个还不错的大学,她几乎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在群里潜水,直到今日才重逢,呵,直到今日的,重逢。
华灯初上了,邱昙一个人坐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同学们彼此道别,家远的已经准备要走了,多年重逢后,已有人约好了要一起去吃饭,看电影,泡吧。落地窗里,展现出了他的身影,邱昙并不意外,他今晚频频向这边看来,同学们也有了注意,适时避开,他们分开后,交过新的女朋友可没有一个是他们班的,也没有一个同他的关系如此僵硬。
邱昙微微侧过身子,礼貌的笑了一下“邱昙,用不用,我送你回家,地铁离这里——”
“不用麻烦你了,我开车来的。”邱昙微微的笑了笑,算作拒绝。
“哦,这样啊。”他微微有些尴尬,又露出了有些暧昧的笑容。恶心,邱昙面带微笑,心中下了这样的结论。
“其实,我是想说,当年的事,是我没有和你解释清楚,其实,你人很好。”他有些结巴的继续道。
恶心,幼稚,麻烦,你可以闭嘴了吗,邱昙怔怔的盯着他,看着他把自己的过往又一次撕开,展现我的伤口是会给你什么该死的赎罪感吗?为了你的良心安宁就要又提一遍不堪回首的往事吗?他说的一切在此时都成为了利刃扎在她溃烂的伤口上。
“ ——所以,邱昙,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邱昙扯起嘴角笑了笑“大家现在都是成年人了,都明白当时还不是很成熟,一不小心对人看走眼,做错事都是有可能的。我没怪过你,也没想过怪你,真的你想的太多了。”邱昙说到后来的语气几乎可以算得上诚恳了,好像她真的没有过那些撕心裂肺,哭到绝望的夜晚一样。
“可是,我听说,你这两年一直单身。”他语气有些急切似乎想从中说明什么。
“所以呢?”邱昙摆出一副困惑,难以理解的表情,“还没有遇到什么合适的人吧。过去的事真的没什么,你想的太多了。真和你没什么关系。”
“可是——我不忍心”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你还想说什么啊,邱昙几乎要发狂,可他还是,转过整个身子,很生动的笑了一下,连他都有些愣住了,这个笑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甜蜜了。
“可是什么?可以你还是不忍心吗?你当初变得那么快离开的时候也是不忍心吗?连理由都没有也是不忍心?”男同学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的表情可以说是震惊了,邱昙又残忍的勾了勾嘴角“和别的女生暧昧不清也是不忍心?那你这不忍心可真是够厉害的”。
看着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邱昙的心里居然有了喜悦和怜悯两种交织的情感,又有些悲哀,二十八岁的她可以事业有成,可以就忘不掉十五岁时的往事。呵,重逢,十五岁的她和二十八岁的她,终究是十五岁的占了上风。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你大约不需要我送吧。”轻快的高跟鞋的声音响在楼道里,宛如那一个个躲避晚高峰时的夜晚里的声音那般清脆,仿佛吹响了胜利的号角。
知道走到那辆雷克萨斯旁,她才从车窗里看清了自己的脸,上扬的嘴角,留下的眼泪。
打开车门,深呼吸,滴落了的,是重逢的眼泪。
注:“一个人如果不能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忘掉自己十五岁时的情人就不算是进化完全”出自笛安的《告别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