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今夜对于公鸡和灰鹊酒吧来说又是一个热闹的夜晚。
透过脏兮兮的窗玻璃能看到狭小的酒吧里人满为患,浑身鱼腥味的本地渔夫倒在吧台买醉,角落里坐着穿着时髦,一看就是从伦敦来的的年轻人,少男少女坐在破旧酒红色天鹅绒的帘子后面卿卿我我。不过酒吧里最多的还是航行路过此地的水手,他们把身子舒展在座位上吹着牛皮打着赌,不时发出恼人的叫喊,手上要么是酒杯要么是纸牌,赢的人哈哈大笑,输的则懊恼不已,皱巴巴的票子和脏兮兮的钱币在几家流转,然而不管是谁输谁赢,水手们最后都会灌下一大口苹果酒——这可是本地的特产,据说羊岛的苹果酒比陆地上酒吧里的劲头要大得多。
羊岛上为数不多的乐手每晚会聚在镇上这唯一的酒吧演奏,羊岛的苹果酒加上一点轻松舒缓的背景音乐就是这里人们慵懒的最好催化剂,愉悦温暖的空气在酒吧内扩散开来,随着欢乐的时光渐渐流逝,很快就有人喝得东倒西歪,烂醉如泥了。
又一个喝得手舞足蹈的人被酒保架出去,出门的时候还很不凑巧地拌了一跤,口袋里的回声散了一地,落到卵石路面上叮当作响。老约翰用轻蔑的目光瞟了一眼,对面前的水手说:“才喝这么点儿就脚软了,这种泥腿子比老子当年可差远了!” 他满是褶皱的手握紧酒杯,撇了撇嘴:“老子有次遇到一只马车那么大的硬壳螃蟹,那眼睛大得像灯泡一样,我的大副把我从货舱里的蘑菇酒瓶堆里拉起来,你猜怎么着,老子照样精神抖擞,嘭嘭嘭上了甲板,一炮就把那变异大螃蟹轰成了渣!”
对面坐着的年轻的水手投过去崇敬的目光:“听说您以前也是名震四海的船长,给我们讲讲您以前的故事呗?”
这一问正中老约翰下怀,他目光闪烁了一下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在大洋深处遇到的那些“奇闻逸事”,什么神秘的岛屿啦,无人的船只啦,蛊惑人心的歌声啦......还有深海的巨蛇也是故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约翰指着头上的几道疤痕说这就是当年老子跟巨蛇搏斗留下来的……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因为后来的故事变得又臭又长,听众渐渐在老约翰的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中迷失得头晕目眩。
当然这些故事也就能骗骗刚出海的小嫩草,本地人听得太多遍都快能背诵了,随着老约翰的故事变得越来越离谱,周围的人群慢慢散光了,当最后一位听众终于憋不住质疑起故事的真实性的时候,老约翰咆哮着从木椅上跳起来,挥舞着拐杖吓跑了这位充满毅力的听众。
夜色渐渐深了,酒吧也快要打烊了,老约翰摇摇头干掉杯子里最后一点酒,趁人不注意,熟练地把邻桌还剩一半的酒瓶揣入怀中,装作漫不经心地一边答应着酒保一边出了门。木门咣当一声关上,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昏暗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十分突兀,老约翰背过身去,迫不及待地从怀中摸出酒瓶猛灌了两口,脸上露出愉悦的神情,哼着小曲便往码头去了。
老约翰住在码头边上的一个小棚屋里,平时租些渔具和船只过活,从码头到棚屋前要经过一段堤岸,堤岸上没有路灯,只能借着小镇和码头的灯光勉强看清路,港内的船只在淡淡月光下也只有模糊的倒影。镇上的灯火看起来那么遥远,黑色的海水有节奏地拍打堤坝,夜风呼啸而过,老约翰打了个哆嗦,赶紧又灌了两口酒,然后继续歪歪扭扭地走着,恍恍惚惚间他好像听到海泽的深处传来一声尖叫。
“老子以前可是他妈海军上将” 老约翰醉醺醺地骂道,“再吵……再吵老子把你轰趴下!”
也许是幻觉,他觉得自己又听见了一声叹息。
“什么鬼” 他嘟囔着扭头望向海面,可海上还是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堤坝上有样白色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看样子是被冲到了岸上。
“呦呵”,老约翰有些惊讶,刚才他可不记得岸上有这么显眼的东西,那个东西仿佛凭空冒出来了一样。他揉了揉眼睛,慢慢踱步过去,放下拐杖,弯腰用没握着酒瓶的那只空手把它捡了起来。
一本书,不,是一本航海日志。
老约翰虽然不像他自己吹牛那样是个纵横四海的船长,以前也起码是个炮手,航海日志他好歹还是认得的。他平时在堤坝上捡到的无非是些破木头和垃圾,有次走运捡了一小箱蘑菇酒,老头大喜过望,结果没到家就被他喝完了。
毕竟一本日志不如一瓶酒来得实在,老约翰有些失望,转身就要把日志丢回海里。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漫漫长夜,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哪个不幸船长的悲惨经历也能解解闷。
这么一想,老约翰收住了手,一边仰脖又灌下一口,一边用他脏兮兮的拇指拨开了日志的封面页。
日志的许多页被海水浸湿,除了些意义不明的符号外,只能依稀辨认得清断断续续几个字。
……9月……出发,购入燃料十箱,补给五箱……
……15日,从地上回来……赚得五百回声……
老约翰对海员的流水账并不感兴趣,即便是藏有赚钱的门路,大多也是骗人的,地下的波涛比地上的还要反复无常,你这次赚到了只能说明你运气好,这一点老约翰深有体会,于是他不耐烦地翻到很后面去。
……活体冰山……寒冬的城堡……结晶的洞穴…,嗯......老约翰有些恼火,这些不成段的文字并没有拼凑出什么意思
让我看看……嗯,有了……
……做了一个噩梦,有许多眼睛在看着我,从头顶,从水下……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老约翰想。
……我在这无光的海面上不断地航行,航行……以为这就是我的命运……但我见到它了……
……于是我将无法继续忍受这我曾经接受的黑暗与冰冷,因为我见过它了……所以我渴望将那温暖又明亮的东西保留下来,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
这他妈是啥
老约翰心里纳闷,但好奇心驱使着他继续往下看。
“……我将用我的毕生去铭记……”
老头不自觉地读了出来,然而他却感觉眼前的字渐渐看不清了。
怎么回事……
老花眼犯了?这个时候?
他赶忙揉了揉眼睛。
不对
海浪的声音也在渐渐消退,一种莫名的呼唤在他的脑海里若隐若现……他想惊叫,却没有声音发出……
一股奇异的浑浊出现在了他的瞳孔中,然后慢慢扩散开来,吞噬了眼睛的全部光亮。酒瓶从他的手中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可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双手捧着日志,神色呆滞,怔怔地望向海洋的深处,如同一座人形雕像,他枯槁的身躯在堤坝上投射出骇人的身影,长长地延伸到堤坝黑暗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抬起了脚,机械地向水中迈去。
然而碰到水面的一瞬间,也许是被冰冷的海水刺激到了,他不禁抖了一下,日志从手中脱落,掉入水中。眨眼间,浑浊的雾从他的眼中迅速消散,那一刻他却感觉到了灼烧般的疼痛。
老约翰赶紧把脚抽了回来,身上的酒醒了大半。
回身再去找那日志,看到它随着海流漂离岸边,漂得越来越远,然后,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了下去,扑通的一声,海面上泛起一朵小小的白色水花,但很快水花便也不见了。
老约翰瞪了半天,实在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在堤岸上停顿了这么长时间。
夜更深了,港口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只剩下远处棚屋的油灯能够为他指引方向,他伸手去怀中摸酒瓶却没有摸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踩在酒瓶的碎片上。
“见鬼!”他骂道
哼没关系,家里还有一瓶……
老约翰觉得心中宽慰了一些,不由得拾起了拐杖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就这样,老约翰全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同样地,他也错失了一次窥探真相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