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秋节的时候,去找离我两个小时地铁路程的父母一起吃饭。倒也别无新趣,只是家常闲聊,偶尔问及工作——他们向来不过问工作——也只能嘱咐一句: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人心险恶,千万不要得罪人。我微微笑应和,说不必担心。
临别送我去轻轨站,上天桥后他们便转身走了,我站在天桥上看着他们穿过脚底的马路,有些怅然,走过天桥另一边看见他们的背影,妈妈竟回过头看了一眼,对视的瞬间,心里漏掉半个节拍,像是小女孩得到一朵小红花,快乐从脸上和肢体上散发出来。她停下来,摆摆手示意我进站去,我笑,也向她摆手示意:快走吧,快走吧。
我站在那里,两个熟悉的身姿似乎在交谈什么,妈妈转过头看爸爸一眼,爸爸孩子气地停下剁脚。我忍不住笑了,真是一个长不大的老孩子。
可是一转瞬眼眶便红了。这种送别,上一次还是三个月前。我计算着这一年已经过了四分之三,与他们一起吃饭也才第二次。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他们拐过弯,消失在白色矮围墙后面。
02.
国庆节假期,提前一周约好叫爸妈来我家住几天。因为前天和朋友喝酒,一不小心通宵达旦,回家时朋友用电动车送我,吹完十月的冷风,头痛症犯了。爸妈来的当天很早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到了xxx站。我抱着要炸开的脑袋瓜子接电话,起床气来了,直接发了定位便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妈妈再次来电话,说已经在小区门口了。我甩开手机,迅速换了衣服下楼,远远看见他们站在一棵梧桐树底下,手里提了些菜,爸爸背了我毕业后没再背的包。十月的早晨有些冷,我蜷着手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这对背影,想到上一次送别时候消失在白色矮围墙后的背影,内心生出万千感激:这对背影为我而去,又为我而来。
爸爸四周张望,看见马路对面怔怔的我,脸上的茫然在下一秒化开了,扬起手笑:我的女儿!
我迎上去,抱了抱爸爸,又接过妈妈手中的菜。我说你们真快呀,我还没睡醒。爸爸上下打量我一圈说,面黄肌瘦气色不佳,一看就是不好好过日子。
我捂住脸,想起自己没洗脸刷牙,蓬头垢面跳下来。
03.
爸爸喜欢文物古董。听说附近有古文玩市场,一早催促我带他去。没成想所谓古玩市场,在举办“奇木”主题展览,展出无非是些沉香木装饰、檀香木梳及装饰用品、红木小家具等。门口拍卖些字画,流水线生产的赝品,劣质又艳丽。再往里走是门可罗雀的古玩城。他看起来有些失望,我迅速打开手机,翻到附近有古文玩展览,可不是市场,仅仅是一些古代文物展览。询问意见,他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妈妈也看出他兴致不高,指着市场边的山说,你看那上面好像有民国烈士陵园,你爸爸喜欢民国文化,带他去转转。
他果然是喜欢山山水水和带有古文历史介绍的牌碑。一路上拍照、驻足,把我和妈妈甩在身后老远。我们坐在山路边的石凳上剥一颗橘子,妈妈笑着说,这里比花钱去什么文物展更合他的心意。
我打开手机相机,对他的背影按下快门,又喊了一声,爸,你回头。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转过头看见镜头,嘴角上扬。相机卡嚓的瞬间,手机里定格的,像是二十年前站在老家后山上展望山河的他。
那时候他不过二十几岁。在连续暴雨的夏天傍晚,牵着我去涨水的大河边,也能说出“江山如此多娇”这样的句子。他向前走两步,双手叉腰说,女儿啊,世界真大。他年轻时候是个有文艺理想的人。喜欢山水竹林,喜欢电影古书,梦想做电影编剧,甚至拿出草稿纸写了几页。
那时候我才几岁,除了有些可怖的决堤大河,只对他的背影有印象。谁知呢,长大后看得最多、印象最深的,竟是这背影。
04.
又是清早,六点就被他们窸窣讲话声吵醒。这对城市赖床青年来说是致命的一件事。我仍然蒙着被子睡,并要求他们讲话声小一些,却突然想起来他们今早就要走了,说是老家有婚礼要参加。爬起来陪爸爸收拾东西,妈妈在厨房做早餐。这几天真真过上了小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上,还是家常闲聊。只是少了哥哥,他太忙。和永远不能再坐在一起的奶奶。那时候的一家人啊,虽然常有争吵,却是这十几年来,我关于“家”的标准定义。
想起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奶奶,深夜醒来,竟然哭了。觉得这些年由于自己的任性和坏脾气,愧对亲人。我想要补偿一些,尽自己所能,让他们在半百的年纪里,感到些许宽慰。
又是车站。爸爸是比妈妈更啰嗦的人,嘱咐我要自己做饭,一日三餐规律饮食,不要点外卖,秋天记得添衣服,不要为了爱美只穿裙子,会腿寒风湿……
我随口应和,看到车进站了,他们对我摆手,匆忙上车。车厢里妈妈找到座位坐下,向外看我,又是笑,和上次一样摆手示意我快回家。爸爸由于身型略胖,先取下背包抱在胸前,挤在座位上调整坐姿。
我一个人站在车窗外,一直到看不见列车的尾巴。
想起十几年的离家念书生涯,以及成年以后的每一次远行。他们大概也是这样送别我,这样看着我的背影,这样看着车的尾巴。
这样的送别和背影,将会伴随大多城市青年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