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半,月牙儿胡同的老胡和老伴儿起床了,老胡穿上大汗衫褂子,站在天井里刷牙,漱口水在嘴里咕噜咕噜,一口喷到天井里养的那几棵夹竹桃上,又取毛巾拧了擦了几把脸,抹上雪花膏。坐到院儿里的小竹椅上,面前的小饭桌上老伴儿早就放了一搪瓷缸热鸡蛋汤,和一篮子芝麻饼和一碟腌萝卜。
就着腌萝卜吃了一个芝麻饼,咕咚咕咚喝了鸡蛋汤,老胡把桌上的东西帮着收拾了,套上退休前厂里工作时候穿的蓝色工作褂子,提溜着一大壶浓茶,哼哼着昨天电视上放的经典老歌,出了自家门奔赴他的战场去了。小广场那里有个老冤家已经摆好了战局等着老胡这个对手。
“你这老炮儿,又是早来我几分钟,是不是又看今天哪边风水好呢。”
老炮儿不姓炮,姓赵,和老胡下一辈子的棋,总是爱走当头炮,也就得了个老炮儿的外号,叫着叫着,就算是“改姓”炮了和老胡一个厂里一台机器上工作一辈子,也斗了一辈子。年轻时后刚进厂,大小伙子血气方刚都想表现表现,为了最后那个表彰大会上的名儿,也为了厂里不是特别多的姑娘一个赞赏的眼神儿。小胡也就是年轻时候的老胡,和小赵也就是年轻时候的老炮儿,一批进了厂,成了一个班儿上的两个工人。虽然是由两个师傅带着,但是却也要暗自较劲,师傅较劲,徒儿较劲。师傅比的是谁带出来的徒儿水平更高,徒儿比的是谁更能得到异性的夸赞,再就是比赛下棋。两个人都是自小蹲在老头子脚边看棋的人,耳濡目染在自己先前的圈子里也下出了点名气。
既然在这里遇上了,那就谁也别客气了,“下班后别走,来一盘儿,输的请客。”然后变成了“下班了,昨儿那盘棋你输了,上幼儿园接孩子一块儿把我家孩子接回来啊,我去买点小酒”。又变成了“虽然退休了,但是还没跟你分出个胜负,我得让你彻底服了我”。
“老胡头,又来找收拾了哈。哈哈,咳咳——咳咳。”老炮已经支起了小桌板,放上了棋盘,摆上那副早就磨得边上发亮的象棋。
“拉倒吧你,谁输得多谁心里有数,有些人就是嘴硬不服气。”老胡一屁股坐到小马扎上,把茶杯子往脚边一放,“我说你着身子可得好好养着啊,老听你咳嗽,烦死了。开战!”
“您这俩老头儿还真是让我服气啊,在我家这小卖铺门口下了一辈子棋,还没打出个一二来。”说话的是在广场上开了间小卖店的小王,他爸是老王,小卖部创始人,前年冬日里去世了。
“你家生意有一半儿都是看棋的打赏的,看你臭小子皮痒。”
“哎,老爷子别气,我今天店里进了点儿奶油花生,给您二位盛点儿去哈。”
老胡一摆手,示意老炮儿先走,昨天是自己先走的。
“当头炮!”老炮儿就是老炮儿啊。
“我把马跳!”老胡头淡定迎战。
小广场上晨练的那一拨儿歇了,下棋的打牌的一拨儿约起来了,大都是老头子。
老胡和老炮儿的小战场前也迎来一拨又一拨观战的,从早上就开战,中午各自回家吃个饭,小憩一会儿,便又回到战场继续拼杀。这俩老头儿在小广场上很出名,算是老钉子户,名声也早传出去了,还传得很神,说是俩老头儿都是参加过大比赛的棋手,是很低调的国手,和外国人下过棋的。其实两人就参加过厂里工会组织的比赛,后来大多数小年轻迷上了跳舞,提议把经费用来办舞会,厂里觉得尊重大多数人的建议又能解决一部分年轻人谈朋友的问题,象棋比赛办了个初赛就叫停了。
一直拼杀到夕阳西下,老胡赢了32局,老炮儿赢了34局,算平28局。老炮儿这一仗两分的优势险胜老胡。
老胡不服。
得了,明日还来。
二人没握手言和就分了手,明日再战罢。
从春日到夏日到秋日到冬日,春晚一年一年播,二人的互怼也一年一年持续着,尽管头发都全白了,牙也掉了七八颗,老胡起床后收拾的速度变慢了,老炮儿咳嗽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又是早上五点半,月牙儿胡同的老胡和老伴儿起床了,老胡穿上褂子,站在天井里刷牙,漱口水在嘴里咕噜咕噜,一口喷到天井里养的那几棵夹竹桃上养了几十年了,夹竹桃早就分出来好几棵新的了,又取毛巾拧了擦了几把脸,抹上雪花膏,雪花膏涨了十几块钱,量倒没变大。坐到院儿里的小竹椅上,面前的小饭桌上老伴儿照旧是放了一搪瓷缸热鸡蛋汤,和一篮子芝麻饼和一碟腌萝卜。
就着腌萝卜吃了一个芝麻饼,咕咚咕咚喝了鸡蛋汤,老胡把桌上的东西帮着收拾了,提溜着一大壶浓茶,出了门儿往小广场走去,路两旁有个电线杆子上今儿个搬来了一家子乌鸦冲着老胡嘎嘎叫了几声,老胡心想,不好了,今儿个要输是咋地。
心里嘀咕着走到小广场的老战场,老对手老炮儿却没有像昨天一样坐在那里咳嗽着嘲笑他走得慢来的晚。哎呦,这大老炮咋回事,来晚可不多见啊,上回儿子结婚贪杯多喝了才一觉呼呼到九点,可他就一个儿子啊。
老胡先坐下,拿出存在小卖部的棋盘和象棋,那副象棋好像更光滑了。老胡坐着慢慢押一口茶,等着老炮儿。中年小王在擦他新进的一台抓娃娃机,儿子小小王说兜里有几个钱的学生有时会玩这个,但是花的多却,中年小王奖励儿子好几包薯片,进了一台娃娃机,今天送到了。
“胡大爷,赵大爷今天来晚了,都这时候了,家里有事儿吧,你说你们从来也不先通个气儿,约个时间,玩什么默契呀。”小王说话挺大声儿。
“我耳不背!你当我是那赵老炮啊,我就是胃不太好。”老胡不再理会小王,干干坐在小马扎上等着,不是喝上一小口茶。
茶叶喝了大半,赵老炮也没来迎战,看样子老胡被放鸽子了。
“胡大爷,赵大爷今天来不了了吧,你拿我这儿的电话给他打下问问,早说让你俩每天打电话还搞什么君子有约那一套。”
老胡盯着早就摆好的棋盘,摆摆手,拎起茶杯,出了小广场,朝老炮家走去。
老胡家在胡同里边,老炮家在大街边上。
幸福大街,挺长的一条街,老炮家在77号,大门是铁的,老炮一直把自家门漆成大红色,显得有什么喜事似的。
“砰砰砰,砰砰砰。”老胡敲着老炮家那大红色的门,却没有人来开门。邻居家的门倒是开了,“来找赵师傅吗?赵师傅昨天夜里送医院去了,家里边没人。”
“哦,谢谢啊。”老胡看看紧闭的门,提溜着茶杯子回家了。老伴儿奇怪他怎么回来这么早。
第二天,老胡到老炮儿家,大门上挂了黑色的布,门口一排花圈,老炮儿女的哭泣声在院子响着。老胡走进门去,老炮儿的儿子看见了从跪着的蒲团上起来,“胡叔叔,我爸前天夜里心脏病,没救过来,老胡叔,你去看看我爸吧。”
白色黑色的布搭成的灵堂,老炮儿的黑白照片摆在中央。
“你这赵老炮,下不过我就想要逃,要逃也不照张好看点的相片儿,你看这眼眯的啊。”老胡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照片里的老炮儿却不回应。老胡攥了攥拳,“赵老炮!别了您呐!以后我就不跟你下棋了哈。”
后记
小广场上,老胡坐在小马扎上,对面摆了棋盘,棋盘那边是开小卖部的中年小王。
“你下的这是啥,净是乱下!”
老胡数落了小王一顿,站起身来。
“走了,还就是那赵老炮能跟我过两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