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阿婆是我父亲的外婆,即曾外祖母。老阿婆这个称呼并不是当地方言,曾孙辈们为什么称其为老阿婆?无从考证。也许是她的孙辈们叫她阿婆,曾孙辈们牙牙学语时跟着叫阿婆,大人们为了区别二代人对她的称呼,就在前面加了个老字,做为曾孙辈们对她的称谓。
老阿婆膝下只有我奶奶一个女儿,解放初期,丈夫因国民政府乡长的身份被枪毙了,从此孤身一人,只能投靠女儿女婿,和女儿一大家人相依为命,经历了新中国四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末最艰苦的三十年。
老阿婆跟着女儿女婿,经历了三查四清文革各种运动,自已的出身不好,女婿(我爷爷)又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国民党少校医官,每次运动都是第一个拎出来批斗的对象,好在女婿有医技傍身,群众基础好,夹缝中躲过了各种运动活了下来。
老阿婆颠着一双小脚,跟着女儿女婿四处奔波,女婿被发配到哪儿,老阿婆就随家迁到哪儿,数次搬迁,离老家湖南平江越来越远。文革期间女婿下放到邻省江西省一个边远的小山村,几间泥房安顿了一大家人,从此再也沒搬迁过,老阿婆就在这里安度晚年,直至终老归西。
老阿婆帮女儿女婿带大了六七个外孙孙女,又帮外孙外孙女照料曾孙辈,在她帮助照料下,在那么艰苦动荡的年代,她女儿女婿生育的儿女几乎没一个夭折,个个长大成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与老阿婆帮忙悉心照料密不可分。老阿婆和她的后辈们的感情不仅仅是血浓于水的血脉之亲,更是朝夕相处的抚养之亲。
我父亲是老阿婆的长外孙,我是老阿婆的曾长外孙女,两代人年幼受老阿婆照料的时间都是同辈人当中最长的。老阿婆经常带着年幼的我睌上一起睡觉。
那时的夏夜,沒有空调沒有电风扇,全凭老阿婆手中的大蒲扇,来回摇着,驱除夏天上半夜的闷热。蒲扇是棕榈叶做成的,整块伞形棕榈叶晒干,剪掉头部不整齐的边踞,用碎花布包起修剪过的扇边,就做成了一把有棕榈清香味儿的大蒲扇。老阿婆右手摇一下蒲扇,搂着我的左手轻拍一下我的背或小屁股,口里念念有词,我双手摸着老阿婆胸前干瘪的双奶,在有节奏的凉风和轻拍下,伴随老阿婆的喃喃之声迷糊入睡。老阿婆困了,扇也停了,我常常闷热得惊醒过来,我的动静声就是蒲扇的开关,我一动,蒲扇摇了起来,渐渐地又停了,我一嚷,蒲扇又启动了,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后半夜气温凉下来,大人和小孩才沉沉入睡。
关于老阿婆的前半生,我几乎都是从父辈们的叙说中得知的。老阿婆出生于湖南平江一个大户人家,也嫁得好,我曾外祖父毕业于湖南师范学校,当时应该算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了,一直在民国政府任职,直至做到了乡长的职位。
老阿婆喜欢在睡觉前回忆她过去美好的往事,我成了她最忠实的小听众。
不知道是哪一个夜晚?睡前老阿婆又像往常一样,开启了她回忆往事的絮絮叨叨,像是讲给她的曾外孙女听,更像是讲给她自己听——————
“我出嫁的时候,坐的是镜轿出嫁的。镜轿是什么呢?就是花轿内四面都是镜子。镜子在当时我们那个地方可是个稀罕物儿,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才有一块瓷碗面口大的梳妆镜呢。”老阿婆半是炫耀半是感叹地回忆着。
花轿四面都是镜子,这在当时要多殷实的家庭才可以陪嫁得起?现在网络上流传的土豪嫁女陪嫁宝马奔驰车也不过如此吧,容我脑补下老阿婆出嫁的那个场面。
胡氏千金出嫁了。八人大马开道,八人大花轿居中,后面是九九八十一个挑夫组成的嫁妆队伍。鼓乐喧天,红花红绸红缎映红了整条街。花轿里娇羞的新娘子偷偷掀开头盖,轿里四面镜子映出4张美丽容颜。星眸樱唇,黛眉粉颊,满脸满眼透露着对新生活的期盼,也有隐约的担心和不安。从此告别无忧无虑的深闺生活,迈向相夫教子的主妇生涯,这是多么重墨浓彩的一个人生转折点和印记!
老阿婆前半生的故事,几乎都是用这种方式写入了我的脑海,许多她叙述的场面和片断,就像电影片断一样,经常在我脑海中重复播放。这些电影片断多半是美好的,喜庆的,令人欢欣向往的,几乎沒有任何悲伤的,丑陋的,不愉快的回忆,只有一个故事,经她叙述,成了一件淡淡的家常事,当我长大成年后,才体会到此故事背后隐藏的巨大悲伤,惨淡和凄凉。
前面提到老阿婆的丈夫,也即我的曾外祖父,这个湖南师范学校毕业的国民政府乡长,沒有任何血案,只因是旧政权政府基层官员,在当地刚解放不久时被枪毙了。被枪决的头一天晚上,老阿婆用瓦罐煨了一只鸡,带上曾外祖父最痛爱的人,他的外孙也即我的父亲去探望他。我父亲当时只有四,五岁,他是不懂得此次与外公见面的意义的,瓦罐里的鸡汤香味,比外公对他更有吸引力。曾外祖父的舔犊之情,在他生命尽头表现得尤为强烈,他亲手将满满一罐鸡,一口口喂给他的小外孙吃,小外孙连汤带肉吃得精光。
老阿婆叙述这段往事时,重点描述了我父亲的贪吃相,硬生生将一出惊天动地人间惨剧变成了一幅家庭天伦之乐逗趣图。老阿婆这种刻意淡化悲伤的叙事手法,对当时年幼的我当然沒有留下任何阴影。“云淡风轻带着乐,满眼泪花含着笑。”这是老阿婆叙述这个故事时,其形态口吻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明白老阿婆内心深处的悲苦,同时由衷赞叹她坚强乐观的处世态度。
老阿婆和许多不幸之人一样,不但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人生也从此转折,开始了苦难的下半生。做为历史洪流中的一个小人物,个人的灾难连朵小浪花都算不上,要活着,还要传宗接代,让生命继续延续下去,就必须带着泪花笑,一代代坚强活下去。
对老阿婆身世感性认知,还来自一物,老阿婆用来装衣物的木箱子。此箱子是老阿婆的陪嫁物还是夫家的物品?已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当时投奔女儿女婿时,孑然一身带着这只木箱子过来。
完全属于老阿婆的财产,大概只有这个木箱子了。箱子很有些岁月了,我年幼时看这箱子时,外漆就斑斑驳驳了,但即便如此,也掩映不住它昔日的光彩。木箱子的材质是樟木的,永远散发出樟木幽幽的香味,外层涂了诸红色的烤漆,箱盖和底边描了白绿二色的波浪花纹,箱子八只角用铜皮包着,锁、锁页、锁搭扣也是铜的,锁页上片小半圆下片大圆形,合起来就是一个整圆,锁页上面有细细的压花。箱子上的铜饰品即使是在光线不太好的房间角落里,仍然闪着凝重的光,仿佛在细细诉说往日的荣光。
小孩子是不懂得老阿婆木箱子的价值的,吸引我们的是,木箱子里总会有取之不尽的各种小零食———炒黄豆儿,炒花生米,有时居然有水果硬糖,小饼干。老阿婆从怀中掏出那把手指长的铜锁匙棍儿,故意放慢速度,朝围着箱子,流着口水的曾孙辈们挤挤眼,问道:“今天箱子里会变出什么好吃的呢?”每个人都迫不急待地报出自己喜欢吃的小零食,老阿婆多半可以从箱子里拿得出来,结果是皆大欢喜,我们吃得欢喜,老阿婆乐呵呵地在旁边看着,看我们的吃相,也是看得满心欢喜。
老阿婆年青时的模样不得而知,老时的面容清癯端正,眉眼间的清丽依稀可见。后半生的贫穷困苦并沒有抹去她干净优雅的气质。她总是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往后拢成一个髻别在脑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衣衫裤袜鞋永远是干净整洁的。右斜布扣的小立领上衣褂子,束脚深色裤子,无论春夏秋冬,都是这个款式,变化的是褂子的颜色,夏浅冬深。
老阿婆的小脚就像两个粽子。平常总是用袜子将其包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羞于见人一样。夏天是薄布浅色长袜,冬天则是厚厚的深色棉纱长袜,一针一线手工缝成。
冬天的夜晚,临睡前,老阿婆会用装了热水的小木盆子给我洗脚,有时她会和我一起洗。这个时候,我就有机会细细观察老阿婆的小脚了。
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看到老阿婆裸露双脚时的感觉,那就是“痛”。脚背弯成了一道弓,脚跟紧挨着脚趾头,脚掌缩进弓形的脚背里几乎看不到,身体的重量完全靠脚跟和脚趾头支撑。老阿婆用手指插入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脚掌里,来回搓磨着。我会用我的小手摸着老阿婆的脚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生怕弄痛了它。老阿婆这个时候便会发出感叹:“现在时代好,女娃子不用裹脚了!”
老阿婆用这对小粽脚,跋山涉水,随同家人走过兵荒马乱年代,渡过浩劫运动岁月,四海为家。小粽脚一颠一颠地来回走动着,孙辈曾孙辈们一个个在她背上,在她怀里慢慢长大。
我上学后,寒暑假才回爷爷奶奶家,和老阿婆相处的日子少了许多,因此对她的记忆从此也模糊起来了。
老阿婆在我后面的印象中,沒有年幼时记忆中的鲜活。年纪太大了,自理能力也一天比一天差,虽然有后辈们帮着照顾,毕竟沒有自已照顾自已那么周到细致,头发剪了,齐耳白发,也不穿复杂的旧式斜扣立领褂子了,青蓝色翻领外衣,正中间几个塑料扣,和我幼时的老阿婆样子比,邋遢了许多。老阿婆干不了家务活,也不能走动太多,只能闲坐着,晒太阳或在堂前坐着看人来人往,鸡飞鸭跳,狗猫打架。日子太闲了,自然啰嗦许多,后辈们也烦了,她一开腔,经常离她远远地,让她一个人自顾自说。
英国有个外交官在他回忆录中曾经写道:人到老年的时候,多半是艰难的,几乎沒人可以逃脱。
最后一次有关老阿婆的片断,好像是在我上初中时的一个暑假,放假回爷爷家,和老阿婆在一间采光特别好的房间里闲谈,墙上有一幅彩色摄影画,画中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乌黑的头发,头顶有一圈光晕,光晕的色泽是白色的。老阿婆眯着眼仔细盯着画看,口里不断重复:小小年纪,怎么白发这么多?我使劲地跟她解释,从光的原理开始,直到绘画的艺术手法,解释半天,一点作用都沒有,老阿婆始终固执地断定为那是女孩的白发。————老阿婆真是老了!
老阿婆过世的时候,我正在中考,没能回爷爷家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我父亲按她遗愿,将棺木送往湖南平江老家下葬。那时父亲正值事业高峰,刚提拨为县城某局局长,首次动用了权力,调车调人,风风光光地为老阿婆办了丧事。
老阿婆生前和后辈们呕气时,经常赌气要回湖南平江老家过日子,那里还有几个她可能连面都沒见过的侄子侄女,老家仅有的几个亲人,成了她对更美好晚年生活的无限期望和精神寄托。老阿婆生前回归故土的愿望,终于在逝世后完成了。
老阿婆的一生,和她那个年代大多数人一样,是苦难且坎坷不平的,唯一幸运的是,虽然中年丧夫,她可以和女儿女婿等后辈们厮守在一起,虽然穷困,但开枝散叶,子孙满堂,五个外孙二个外孙女,十四,五个曾孙辈,个个长大成人。后辈们虽然谈不上特别孝顺,但也各尽赡养义务。老阿婆高寿,八十好几才寿终正寝,生前最后的日子里没经过什么病痛折磨,自然老死归西。
老阿婆的后半生经历了新中国最艰苦的日子,天灾人祸,运动无数,睌年有这样的结局,也算是人生圆满了。
老阿婆贯穿了我整个温暖的童年记忆,谨以此文纪念我过世多年的老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