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医院,病床上的爷爷并没有穿着想象当中的病人服,而是身着家里的便服,手上吊着一小袋生理盐水。
我的到来,他似乎没有特别的惊喜,还是闭着眼。也可能压根就没听见,他的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了。奶奶俯身在他床边大声说:“轩子来看你了!(为了保护个人隐私,以下本人全用“周轩”代替)。”
爷爷睁开眼,看着我,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关切的说:“来了呀,坐,坐”。
我急忙应声,“你别动,别动,我知道,我站一会先”
爷爷双手交叉,显得有些局促,没有再说什么,我也没有再开口。他一只手带着奶奶早年间的深蓝色毛线手套,一只手打着吊针,可能也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吧。
其实原本在回来的高铁上,我设想过很多和爷爷见面时候的场景,毕竟电视剧里也上演过很多这样的戏码。但是此刻,我也竟然真的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的看着他,他裸露打吊针的那只手已经没有了血气,呈现出寡白色。以前我有一任经理,她的整个手掌都是义肢,那个颜色就和爷爷此刻的手掌一模一样。
“爷爷,我出去一会,等会就回来哈!”,我特意放大了几个分贝开口道,爷爷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走出病房,冲病房里的爸爸招手,示意他出来一下。
“医生说了大概还有多久啊。”
“在保守治疗,肚子长满了瘤子,尿血现在止不住,除非动手术把瘤子切除,你爷爷年纪大了,动手术可能马上就死在手术台。”
“所以最后是贫血.....”
爸爸沉默没有再说什么,实在难以想象爷爷最后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我透过病房门口望着他缩水的身体,脑海里突然浮现小时候他骑着解放牌的单车,载着我从姑妈家到他家的画面,慢慢的回忆开始鲜活起来,黑色细杆的自行车,清脆的响铃声,爷爷穿着淡色的条纹短袖,宽松的灰色西服裤,一条长长的尼龙绳一端绑着钥匙环,一端绑在他的裤腰带上。他在前面卖力的踩,我在后面大声的笑。
我不由的想,人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回到病房后,远在他乡的表姐打来了视频,问候爷爷身体,我把扩音调到最大,尽量让爷爷多听清楚几句。
表姐赶上月底临产,加上生产后坐月子的时间,估摸着也只能线上和爷爷说几句话了,不得不说电子设备在这时候真的显得格外的暖心。
病房里有三张床,爷爷睡中间,两边的年龄都稍小些,大概四十来岁吧。他们都用手机刷着短视频打发时间,只有爷爷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不知道他是困,还是实在找不到事做。偶尔睁开眼,也是看着周围发呆。
我让护士把房里的电视打开,想给爷爷看看电视,他是很喜欢看抗日神剧的,就算是没头没尾,他往往也是喜欢的。但是病房的电视并不友好,很难打开正常播放节目,让护士来调,她们也互相推诿,后来也就放弃了。
我想和爷爷说点什么,聊聊以前小时候的事,或是劝慰他放宽心,以后家里的长辈和我们这些晚辈,都会好好照顾奶奶的。我也会好好的,会好好的按时吃饭,照顾好身体,别担心也别挂念。必须承认老一辈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重男轻女,作为家里唯一的孙子,我小时候也是得到了很多额外的关爱。
但是我发现我开不了口和他说这些,这感觉就像是再做最后的告别一样。于是只是默默的陪着。他行动已然是不便了,大小便都要人帮忙,医院的一些日常检查,尿检便检,或是身体的一些彩超,核磁共振的检查,都要人协助或用轮椅推送,理所应当的我只能帮他做些这种小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早上七点多就到医院陪着爷爷,晚上换伯伯来陪着过夜,然后我陪奶奶回家,家里突然只有奶奶一个人,这个时候她肯定需要一个人倾诉和陪伴。
吵吵闹闹五六十年的人,突然要走了,必然是很难承受的。虽然奶奶和爷爷吵架吵得凶的时候,站在三楼底下,隔了一条街,都可以听到他们的互相对骂的声音。奶奶后来也偷偷和我承认,他们吵了一辈子,爷爷一次都没和她动过手。她倒是打过爷爷几次。
其实我都知道,他们之间的依赖都已经撒在了生活的细枝末节上。吵得再不可开交,甚至连爷爷的祖宗十八代都骂出来了,奶奶还是会给他把饭热好放在桌子上,就是不叫他来吃。爷爷也是,听奶奶抱怨过两三次帮姑妈看门面脚酸背痛,就硬是和姑妈姑爷吵得不可开交,让奶奶回来照顾他,回来给他做饭,再不让她去帮忙了,为此姑妈姑爷没少说爷爷坏话。
他们那一辈的人的爱情,就是这样,在一起了遇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爸爸他们几家是打算最后这段时间每家支付一定的酬劳,让工作自由的伯伯,周一到周五到医院全天照顾爷爷,然后周末再由别的几家互相倒着来。
其实这可能也是最好的方案了,最开始其实我也有想过离职然后回家陪爷爷这段最后的时间。
但是冷静下来,权衡之后还是动摇了。可能我也是个很没用的人吧,还是会有一些顾虑,上一份工作其实也没做满一年,然后因为感情的问题,修整几个月,调整自己的心态,最后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自己也在慢慢的恢复精神状态。如果这个时候贸然离职,那这份工作又没做满一年,简历上两段短期的工作经验,对我这个年龄段和工作行业的人来说,真的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
所以,其实我为爷爷和奶奶此刻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是对我内心的愧疚感的一种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