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的很早,中午两点的时间却很像是四点钟的光景,天空由晴一下子转成了阴,莫名的风从四面八方股股吹来。比起恐惧,我更感到的是心烦。隐隐约约的不安感袭来,却不知道来自何处。
我从电梯走入地下通道,电梯口围着一群小贩。地下通道里经常聚集很多买卖小玩意儿的游散商人,有的在卖白鞋增白剂,有的在卖气冲的很足,还缠绕着灯带的氢气球,更多的是支一张小桌子搞手机贴膜的人。突然有一个卖葫芦丝的小贩引起了我的注意。其实在地下通道卖葫芦丝的也常见,他戴着一副脏兮兮的半指手套,嘴里叼着吹嘴,手指在琴管音孔上来回倒腾,吹着一首坑坑巴巴的《月光下的凤尾竹》,眼神对在一起,聚焦在琴管末处的指尖儿。他肩上挎着一个大蛇皮袋,里面装满了看上去就知道是劣质的葫芦丝,吹嘴都撇在袋子外面。他还顺带卖一些木雕小玩意,有用木头雕成的蛇,一节一节的身躯,被他挂在腰带上,尾巴打着卷儿。还有用木头雕成的鳄鱼。老实说我是被用木头雕成的鳄鱼吸引住了,大部分的木雕混着葫芦丝挤满了他的袋子。有一只鳄鱼从袋子的袋口探出了脑袋。那雕的一定是一只短吻鳄,而且用来雕刻的木材也不是很好,鳄鱼鼻子连着嘴巴的地方是腐朽的黑色。但是和头一起探出来的还有它的一只前爪,就好像是要窜跳出来似的。
那小贩看我盯着那鳄鱼头不撒眼,立马吐出吹嘴。从肩上卸下那袋子,用手抓出那条鳄鱼来给我看。这下鳄鱼的全身都跃出了袋子。鳄鱼的尾巴也像是木雕的蛇般,由一节一节的关节构成的,可以灵活的左右摆动,也可以绷直。
“大哥买鳄鱼吗?你上前边看,都有卖的,25。我18块钱给你。”
我不知道对这样的小物件突然产生了什么情感,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把它买来送给我的儿子。但是他一开口,我一下子认出了他是谁。
我陷入了恐惧。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转校生,大概比我们同龄人要大两岁左右,小学老师口里的混混头子,嘴里时不时地冒出一句我叫黄毛来打你(结果黄毛只不过是一个身高一米四左臂纹身的另一个混混)”来恐吓别人,四处惹事生非。他还是我们这一代人里最早熟的那一批(或许在他的那个年龄已经不能说是早熟了),调戏女生,淫言秽语,经常挑起和外班混混争夺班花配偶权的群架。有时故意在女孩子面前欺负一个弱小的男生,或故意让那个男生出丑,来显示自己的威武。
我一直谨记不和坏孩子玩的箴言,离他远远的。可有一天他却拿着一根竖笛来请教我怎么吹,态度毕恭毕敬。我是音乐课上竖笛科目最好的。我打算闭口不言,但是心里却怀揣着一种侥幸——多一个混混的朋友或许是一个好的选择,这样在其他混混欺负我时还有一个靠山。于是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都教给了他,还自己给他手抄了一个小本子的简谱。
然而就在某节体育课上,他趁我不注意时把跳绳套在了我的脖子上,并勒的很紧,不致命的那种紧。原因就是他又想在一群女生面前逞威风,而之前被他欺负过的那些男生都结成了一个小团体,避他远远的。他一时失去了可以戏弄的对象,才拿我作为了目标。我一挣扎,他就在我身后狂笑,一边抽动着跳绳,嘴里发出“驾”的声音。比起被勒死,我其实更在意我的脸面,在女生面前的脸面。起先那群女生还觉得有意思,在捂嘴偷笑,大概时间久了她们也厌恶了,最终跑开了。他一看自己弄巧成拙,便也放弃了。绳子一松开,我便摸着气管喘着粗气。脸红红的,但并不是因为窒息,而是被人戏弄后的耻辱感。
在六年级毕业典礼后,我们的班主任——当时已经是50岁临近退休的德高望重老教师——当着一群12岁不到的孩子以及一个15岁生日过完的高个子的面——指着那个高个子说到——你以后绝对是这个班里最没出息的!
那以后我认识了更多的人,经历了更多的事情,离他越来越远了。据说他连初中也没读,成了正儿八经的混混,后来也不得而知了。回想起他时,我总是用最恶毒的诅咒和最戏谑的话语来攻击,这只能是徒劳的。是他让我开始对我的真诚与实诚,以及他人内心里生育着的虚伪本性产生怀疑和提防,明明对他人总抱着友善,却还是被人伤害,伤害得随心所欲毫无理由。
我现在想,假如我那时不交给他吹竖笛的方法,那他现在是否还能靠卖葫芦丝为生呢?吹奏类乐器大部分都是相通的,当初若我不教给他识谱和吹奏,那他现在应该会饿死吧。
他见我的目光呆滞了,撇撇嘴埋怨道:“喂?买不买啊?”一边把鳄鱼塞进包,把吹嘴衔进嘴里。我本来可以扭头就走,但脚步好像是被定住了,那鳄鱼仿佛是有魔力般,微微翘起的头在凝视着我。我掏出二十块钱的纸币,丢给他。他连忙接过去,从他那油乎乎的腰包里递出俩钢镚儿。
我着急着走,我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尽管他嬉皮笑脸地告诉我这个给孩子玩也是可以,摆在家里也能辟邪。他在说话时对我眯起了眼,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又在一瞬间恢复了原样,吹起了《月光下的凤尾竹》。
地下人挤人,我如同幽灵般穿梭其中,只想赶快回到地面上。公文包里杂乱一团,腾不出一只鳄鱼的位置。我只能用手抓着鳄鱼,一边挤上公交车。这条鳄鱼雕刻得并不细腻精致,后背上的打的蜡及其不均匀,但是背上的纹路倒还是像模像样的,它的四条腿只能前后摆动一点点,头两端凹槽里小小的红点就充当着它的眼睛。当我捏着它时我总感觉这双粗糙的眼睛在盯着我,我只得提着它的尾巴。周围的人都看了看我,又回过头做自己的事情。
我开始想,自己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回到家乡,做了普通的工作,认识了一个平凡的姑娘,结婚,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这仿佛是幸福且极其甜蜜的,但这也决定着我今天会见到我命里憎恶又不得不恐惧的人,买了一条错误的鳄鱼。
到家时是三岁的儿子迎接我的。我把鳄鱼送给他,他惊喜地叫了一句:恐龙!”
我告诉他这不叫恐龙,这是鳄鱼。尽管这条鳄鱼和之前给你买的那件——张着大嘴巴,只要按动某颗牙齿就会立马咬住你手指的玩意儿不一样。
我困了,困得不知所以。我让儿子自己玩一会儿,自己睡觉。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站在一滩湿漉漉泥沼旁,潮气和朽木得味道从泥巴里涌出。突然,从泥沼里挺起一只庞然大物来——鳄鱼。它的脑袋很大,大概有我这么高。不过嘴巴却很短,大概是短吻鳄的那种类型。它从泥沼里抬起身,身上裹挟着的脏兮兮的泥巴朝下滴着水,它的四肢很短,不灵活,只是朝我的方向一点点地挪动着,每走一步都会激起哗啦啦的搅拌泥浆的声音。
它的鳞甲,伴着外边裹着的泥巴,在它每走一步时,就向下掉一大块,暗暗的创口下,裸露出的是木头般褐色的肌肉。
木头?
它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却极其的滑稽——那双眼睛很小,像是两颗红豆。它的吻已经触碰到了我的脸。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任何逃跑的想法。只是屏着呼吸,而且天气太热,汗水直直地往下淌。在它准备向我张开血盆大口时,它的下巴却像是脱臼了般,张不开又合不上。我定睛一看,它的本该是颌骨的地方被钉着一根钉子。现在他只能咚咚的,用它那毫无武力的吻敲着我的头。我的头虽然疼,但是好想大笑,想摸一摸它那丑陋的脑袋。
突然那枚钉子掉进了泥潭。它向天空窜去,尾巴不自然地,一节儿带着一节儿地摆动着,然后大嘴张开俯冲向我……
我一下子坐起来,捂住胸口。身上的睡衣已经湿了,看来在这么闷的天气,盖这种厚厚的被子是不行的。
我回头,看见儿子在床边,手里捏着那条鳄鱼的尾巴,用鳄鱼那用木头做的嘴,一下一下地打着我的头。鳄鱼用它那深陷着的红红的小眼睛,和儿子一样,笑眯眯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