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她十多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宾馆的吧台前,她穿一身白色长裙,绾着头发,整个气质很迷人。我是一个箭步冲进宾馆大堂的,全身几乎被雨水淋透了,我正用手捋着头发上的雨水,却见她刚好办理完退房手续,她挽着胳膊的中年男人我并不认识,我也不好意思问。突然的相遇,使我们非常激动却略有些尴尬,我们都有些愣。相比起小时候,她只是更成熟了,更时髦了,也更迷人了。是她先化解了尴尬的局面,她从最初的遮遮闪闪终于变得淡然了,打发走了她身边的男人,我们就在宾馆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寒暄起来了,我听的出来,她的精神世界总是有一些空虚。我们交谈的时间不是很长,她还是匆匆的走了。
无论如何,甄映菊的出现一下子搅乱了我的心,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掉进来一块大石头。她的出现使我的心情无法平复。我的心情怎么能平复了!我无法忘记她的姐姐甄映莲,还有张疯子。
张疯子是半道上疯的,原先他叫二狗子。二狗子喜欢偷看甄映莲上厕所。那天中午他又猫在我家门口的杏树杈上吃杏子。他看见甄映莲又进了她家的茅房,二狗子猫一样窜下了杏树,蹑手蹑脚靠近了甄映莲家茅房旁边的一个大榆树,他好像已经闻见了厕所新鲜的屎臭味,蹭蹭往上窜。爬到高处,探头往下看,他看见甄映莲站直了身子望着他笑,笑到弯下腰抱住了肚子。不好,二狗子发现上当了,他才发现榆树上涂满了屎,他的双手,衣服上全都沾满了屎,他恶心的直想吐,忽然看见院子里一根棍子朝他飞来,划破空气,旋转着,呼呼作响,二狗子来不及多想,双手松开,跳了下去。只听啪的一声,棍子撞在榆树上一折两段,二狗子扑通一声也掉进粪坑里了,他立马爬了起来,刚站直身子,两半截棍子就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头上。二狗子一个趔趄,又摔倒在粪坑里。
站在院子里扔棍子的正是甄映莲的母亲,她有六个女儿。她是很想要一个男孩的,却在生完第六个女儿后死了丈夫。她一把手拉扯着六个女儿,虽然脸上多少刻上了些岁月的辛酸和无奈,却仍然无法掩饰她年轻时迷人神采,显然她还有些风韵,就是脾气暴躁了些。
我听见外面的动静,正要出大门来,就看见一个黑影嗖地一下蹿了过去,接着我又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跳我家水窖里了!
我赶紧找来绳子,费老大劲把他捞了上来,洗剥干净,倒着扔在门口的土堆上,我可惜地看着我家的一口窖水,狠狠地在二狗子后背踩了几脚,他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肚子里的杏子,污水,一口口涌了出来。直到倒干净了,扭过头看着我说:“武哥,屎不好吃啊!”
我一听活冒三丈,在他后背又狠狠地补了一脚:“你脑袋有毛病啊,没事吃屎干嘛!”
后来二狗子再也不去爬甄映莲家厕所旁的那棵老榆树了,但他的脑袋好像真有毛病了,或许是被我家冰冷的窖水给激的。
他说话,做事都好像很简单,从不带脑子,有时候又像个疯子,只是每次见了甄映莲总会低头闪过。倒是甄映莲感觉比以前温和了好多,她再也不骂二狗子了,好像心里总带着愧疚。
二狗子自然是疯了,可是他老爹没疯,我得找二狗子他爹去,陪我们家一窖水。
我一进二狗子家门,就看见张爸坐在院子里,嘴里叼着个老烟斗,搓玉米棒子了,两只扇大的手比甄映莲家的榆树皮还粗糙,老旱烟熏的脸像个煤矿工人,额头的皱纹像旱地里干裂开的口子一样深。
我就在院子里站住了,没有进他家的窑洞,我知道那炕上还躺着个瞎了一只眼睛,折了一条腿的老地下党员,屋里臭烘烘的。
我说:“张爸,你给咱找个抽水泵,咱把窖里的水抽干清理一下吧,等地理浇水了咱在灌上一窖水,要不然咱这两家的人和牲口都没水吃了”
张爸说:“好的,小侄,我这就去村里杨队长家里借”
张爸是个利落人,说着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玉米粒,一拐一瘸,拖着由于久坐而压麻的腿走了。
张爸没有敲门就进了杨队长家的院子。杨队长刚吃完晚饭,躺在椅子上乘凉了。看见张爸进来了,翻起身子,顺手递给一把凳子,招呼张爸坐下。接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来,在烟盒底部轻轻一弹,就蹦出半截烟头,杨队抽了出来递给张爸。张爸伸出双手去接,嘴里说:“哎呀,这怕使不得”
“使不得啥哩,你尽管抽”
“孩子在外面当上干部了,有人送,过年回家捎回来的,这屋里还压着一箱子了,你放开抽,能抽几根,这人啊还是要沾上国家的光,谋上一官半职,只要沾上国家的光,那便宜多的很,不占白不占。”
杨队长说着,吧嗒一声打着打火机,给张爸递过去。张爸赶紧凑过来,吸了一口,烟头微弱的星火照着张爸涨红的脸,像一个害羞的小媳妇。张爸吐了一口烟,比起硬猛带劲的老旱烟,这软中华绵绵的就像封存百年老酒,沁人心脾。
“孩子的教育要早些抓哩,晚了就迟了,你看村里有大学生的几家,都在外面当上了官,一年别人巴结送的礼,都把人过的富的流油”杨队长最喜欢聊他的儿子。
“就是哩,可是你看我家的那两个孩子,玲玲还小,那二狗子虽说不小了,跟土匪一样,谁能指望他考个大学了”张爸说我叹了一口气。
接着又问杨队长;“他杨爸,你看明年能不能给我家弄个低保户,我这一年守着二狗子残疾爷爷,也出不了门,家里也没啥收入,日子过得确实紧吧的很”。
“呀!这个还真不好弄”杨队有点面露难色:“村里的低保户都是上面有人有关系的占这着哩,我也没那么大的权力。”
“哦”张爸就不在说话。
“你家二狗子他爷爷真是地下党员吗?”杨队长又追问。
“怕是没法证明身份吧”张爸扔掉烟头说“他杨爸,我来借一下你们的抽水泵”
杨队长指着墙角跟说“就在那,拿上吧”
张爸过去拎起来就走,刚出了远门,杨队长喊“明年有扶贫的面粉下来了我给你家留两袋。”
张爸似乎没有听见,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了。